第278章(2/2)
关风与不说话。
“那群瘪犊子灵师——”他朝关风与走来,“我不在,就当我死了,连老子最宝贝的徒弟都敢动。”
他打量关风与,一时竟分不出谁更像油尽灯枯的死人:“我把释迦录给你,不是为了让你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关风与沉默。
从李三九斑白的头发,浑浊的眼球,一眼就能看出迟暮的痕迹。
他衣服很久没洗了,脏兮兮的。
可他的眼神几十年不变,依旧是三分不羁,三分洒脱,三分浪子气。
还有一分,是不管面对谁都不会收敛起的不屑一顾的桀骜。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爷俩倒是像得很。”李三九醉醺醺的,一身酒气。
穹顶的黑云中出现一个紫袍身影。
崔故伶胸口的破洞已被一颗还在跳动的暗红色心脏填满。
她踩在云中恶鬼的头颅之上,俯视人间。
“那娘们儿歹毒得紧,新仇旧恨,本想好好算的。”
李三九回头望着关风与眼中的黑雾,朝他招手,“你过来。”
关风与朝他走来,等他走到身边,李三九钳子般的手猛地按在他肩膀,身上蓦然爆发出磅礴滔天的力量。
在那力量的压迫之下,关风与单膝跪在了坚实的地砖上,重重一声砸下,直接将石砖砸穿了裂缝。
冰冷与炽热,两股力量同时涌入他体内。
那属于李三九的灵力强横而霸道,几乎将他由内而外残忍地撕裂开。
他只能感觉到疼痛。
“为什么囚禁你的师姐?”
剧痛之中,他听到李三九渺远的声音。
“我、我……”关风与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那两股力量涌入了他的四肢筋脉,到处冲撞,似乎将他的身体当做了战场。
“难道这也是寂静之主教你的吗?”李三九冷漠道,“我已经抽走了十首噬心蛊。”
关风与咬牙,承受着冷热交替的痛苦,闭上眼眸:“十首噬心蛊抽走,可我心里生了一条蛇。”
一条潜伏在暗处的、阴暗、潮湿、满心不甘与贪婪的蛇。
有些话,有些事,他无法控制。
却又隐约明白,之所以会那样轻而易举说出、做出,是因为他心中原本就存在着一处静静燃烧,谁都没有发现的暗火。
只要轻轻一勾,火焰就在心中燎原而过。
那原本,就是他心心念念,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就像姬梧桐所说的那样。
真正爱一个人,心里会生出一条蛇,阴邪,自私,扭曲。
爱是世界上最具独占欲,最自私的东西,爱到极致的人,根本无法做到分享与拱手相让。
痛苦如浪潮般翻涌,快要将他的内脏焚烧成灰,可他没有还手。
很久之后,久到冷汗从他额头化成颗粒大小的珠子滚下,李三九才停手。
冰冷与炙热,两股力量同时静止。
“你的名字,到底是取错了。”
“不。”关风与唇角流出一道暗黑的血渍,他抹去,“有关她的一切我从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依然会那样选择。”
李三九凝视着他,缓缓松开手。
两道魔气随着烈焰焚海之力的抽离,被他从关风与的体内揪出。
那一刻,关风与沉重已久的身体像是得到了救赎与解脱。
堕落城主神临死前留下的嫉妒与暴怒两宗罪孽落在寺庙的砖石上。
烈焰与碧涛擦过,便在李三九手下被冲成粉末、烧成灰烬了。
魔气被彻底拔除。
李三九斑白的头发一刹那变得花白了。
他眼珠却不再浑浊,透着一股罕见、从未有过的明亮颜色。
关风与眼底的黑雾消失,他跪在地砖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师父……”
他能感觉到,魔气消亡之后,原本就不多的生命的气息正从李三九的身上飞速消失。
李三九懒懒地掀起眼皮,望着天穹之上的黑云:“老了,懒得折腾,那女人就交给你了。”
他迈动蹒跚的脚步,越过他,朝禅房走去。
——桃桃躺在里面。
他边走,边喝干手中的烧酒。
仿佛那酒能赋予他某种力量,能支撑他已摇摇打颤的步伐。
灵脉破碎,生命力从他的身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着。
李三九胸膛起伏,停顿住步子,艰难地喘息。
借着酒力,他撑起枯萎的身体,又朝那间小小的禅房走了几步。
摇摇曳曳,晃晃荡荡。
春日的冲虚寺在他眼里变了模样,一切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清风观。
也是同样的春日,也是同样的暖风。
幼小的女孩还不及他的腰高。
她坐在厢房门口的台阶上,安静地吹着他从山下买来的纸风车。
他躺在摇椅上晒着午后的太阳,眯眼假寐,忽然被她窸窣的动作吵醒。
女孩玩够了风车,不知从哪摘了朵花插在他头上,咯咯坏笑。
李三九不耐烦地翻身,留给她一个脾气古怪的后脑勺:“滚滚滚,没事就去玩泥巴,别来折磨你师父。”
女孩噘嘴跑了。
等到四下安静,李三九回头,看见她拿着纸风车靠在花树下睡着了。
是个讨债的。
每当她调皮闹腾时,他总这样想。
可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
从襁褓,到孩童,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几天不见,又会牵肠挂念。
那年春天,在女孩熟睡之后,他走到树下,将她抱回厢房。
今年春天,女孩长大了,现在他也抱不动了。
可总要见上一面。
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背后,关风与抵住了寂静之主的攻击,寒凉阴邪的气息密不透风地包裹了荒凉的寺庙。
肆虐的狂风吹折了桃树的繁花,纷纷扬扬,落在衣襟,落在脚下,落在他花白的发丝上。
烧酒瓶从他手中坠落,玻璃炸碎在地,溅起了一地的碎花。
双腿的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木然失去了所有知觉,垂直跪在了禅房的台阶上。
李三九竭力仰头,试图从门口,从窗口去望。
可门太远,窗太高,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到哪怕少女的一丝发梢。
释迦录反噬的血色纹路从他皮肉之下生了出来,瞬间布满他整个皮肤。
四肢,脸颊,胸膛,血管爆裂,滚烫的鲜血涌出了体内,他浴在血中,顷刻变成了血人。
一步都动不了,一步也无法再向前了。
每呼出的一口气都带着酒味和血腥的甜味。
那一刻,他眼前浮现了许多画面。
少年天才,风头无两,强悍的天赋与不羁的性子,两样东西碰撞在一起,就擦出了浪子的火苗,做过许多荒唐事。
人到中年,心定了,也静了,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至亲与挚爱。
李鹤骨带来的襁褓中的女孩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曾经很多次,他以为看不到她长大后的模样了。
但好在,那株小小的幼苗在风吹雨折之下,依然坚韧地开出了花。
视野变得黑暗,只隐约看见一点禅房内燃烧的烛光。
可他抓不住了。
这一生,酒喝得够本,也快活得够本。
死没什么可怕的,去往另一个世界,或许就能见到想念了几十年的人。
唯二的遗憾,是无法亲手杀死那个女人,以及,没能再看上女孩一眼。
山林寂静,暮色缠落,最后一丝天光也随之降落。
李三九倒在禅房外的台阶。
他被血染透,带着一丝遗憾,阖上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