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风流光(2/2)
而此时从他的指尖一根根流转而过的钢线,就是他在另一个世界主宰的线索。
阿南不再打扰他,只盯着面前的天风阁。瞥到在疾风中起伏的合欢树枝杈之间,一丝与所有树枝都相逆的摇摆幅度,她不假思索,冲着那纠结的乱枝射出了一团火。
树枝之间血与火一起喷射出来,一个身影带着折断的树枝直坠落地。
“找到了,最后一根。”朱聿恒也睁开了眼睛,缓慢地将最后那根钢线拉了出来。
“好。”阿南毫不迟疑,回身抓过朱聿恒手中的五条钢线,将它们从乱线中抽出,然后手腕一抖,就搭上了朱聿恒的手腕。
朱聿恒只觉得手腕一凉,右手已经被系上了一条精钢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南一挥手间,竺星河立即推动了手边的太湖石。
在太湖石轰然落下的同时,被他们拉出又急速回缩的丝纶扫过了朱聿恒的双腿。
朱聿恒本就因为寻找牵丝而大费心力,此时右手刚要一动,便觉得手腕剧痛,被精钢线束住的右手已经勒出细长伤口,鲜血顿时涌出。他身体一僵之际,而阿南又骤然发难,牵绊之下他顿时跌倒在地。
阿南立即俯下身,握住他的脚后,手中钢线一收一拉,系住了他的脚踝。
被牵丝束住的朱聿恒,躺在地上死死盯着阿南,感觉到四肢上传来被勒紧的剧痛。
有竺星河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动弹,只能死死盯着她,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阿南!”
这一下兔起鹘落,实在太快。退在外围的诸葛嘉虽在她系第一根牵丝的时候已立即跃起,但到他近身之时,阿南已经举起手套上的钢管,对准了朱聿恒的额头。
“诸葛提督,退下吧。”阿南胁迫的声音既冷且厉。
诸葛嘉与他手下已经结阵的众人,正因为她手中火暗器的犀利而心胆俱寒,此时这东西对准了皇太孙殿下的脑袋,他们哪敢上前,即使离她不到三步距离,但谁都不敢再挪动半步。
阿南低下头,拉着最后那条牵丝,轻轻慢慢地在朱聿恒的左手上打了一个结。
“抱歉啊,阿言。我现在没法彻底摧毁牵丝的中枢,而且……我不希望和你正面对抗。”
朱聿恒躺在地上,忍着手臂上被牵丝深深嵌入的痛楚,望着俯视自己的阿南,声音沉喑微颤:“你早已打定主意,要我李代桃僵?”
“你又没事的,官府和拙巧阁不敢让你少一根寒毛。”她朝他微扬唇角,只是笑得有点勉强,“您说是不是啊,皇太孙殿下。”
尽管早有预感,但在此时骤然被戳穿了身份,朱聿恒眸中的光顿时变得彻底寒凉。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也早就打定了主意利用我?”
所以,从一开始,就全是假的吗?
绝境之中她从他怀中跃起的身躯;火海之内她握住他的手;没顶的水下她挡在他面前的脊背;从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过来后,她轻轻哼唱的那一支曲子……
全都是假的吗?
最终,只是为了将他困在此处,让他死于朝夕剧毒之下?
他盯着她的目光如此森寒,阿南不愿多看,别开头举起手套,狠狠地将手背寸芒朝着地上的牵丝线砸下去。
火四溅之中,五根精钢线立即断裂,所有的力量被朱聿恒所承受,迅速收紧了他的四肢。
即使他一动不动,手腕与脚踝上也立即被勒出了深深血痕。
一直被限制了行动的竺星河,此时身上的钢线立时松脱,终于解开了束缚。
阿南撤身疾退,奔到竺星河身边,仓促道:“公子,走吧。”
竺星河却没有回答她,他的目光定在地上的朱聿恒身上。
阿南刚一撤离,诸葛嘉便立即奔上前来,身边八阵图结阵,护住了朱聿恒。
阿南向后方水面看去,低声道:“快走,司鹫来接应我们了!”
“你知道,我在灵隐寺时,为何轻易就擒吗?”竺星河的右手缓缓抬起,他那个银白色的扳指在昏暗的天光之中隐隐发光,与他的目光一样锐利而夺人心魄。
“因为我看见他了。这是我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
二十年。
二十年前宫闱巨变,一夜之间朝堂倾覆,改变了后来无数人的命运,其中,就有阿南的一生。
她自然深深知道,公子所说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是什么。
大风雨呼啸而来,耳边噼啪声作响,豆大的雨点终于急促砸落下来。
风雨交加,西湖水浪拍击在四面堤岸上,仿似整个世界都在动荡。
“司南,你好大的胆子!”
诸葛嘉辟众而出,刀尖直指阿南,厉声喝道:“把解药交出来!”
听到解药二字,竺星河转头看了看阿南。
她抿了抿唇,见公子手中的“春风”正闪烁着银白的光辉,如同春日即将破土的蒹葭。
一触即发的血战,显然已经不可避免。
心念急转之间,阿南对着诸葛嘉脱口而出:“怎么,想要朝夕的解药?那你就凭自己本事过来拿啊!”
竺星河双眸微眯,落在朱聿恒身上的目光不觉敛了锋芒。
朝夕。
一个朝不保夕、即将要死的人,又何须他倾注心神。
对面众人的脸色则因阿南的一句话全都变了。韦杭之目眦欲裂,长刀出鞘,就要冲上去与阿南拼命。
朱聿恒喝止住了他。
牵丝在手臂上剐出细长的血口,朱聿恒却浑似不觉,只冷冷盯着站在竺星河身旁的阿南,沉声吩咐韦杭之:“通知外围兵力封锁水道,湖面士兵一律登岛。匪徒接应船只格杀勿论。”
“你不要命了?”阿南一听,立即扬声道,“放我们走,我给你解药。”
朱聿恒冷冷瞥了她一眼,听若不闻,只提高了声音:“拙巧阁呢?毕阳辉一死就自乱阵脚了?”
皇太孙殿下放话,湖面上消息立即放出,三长三短尖锐的啸声穿透疾风,迅速传向四面八方。
湖面上救援的船只立即转向,齐齐向着放生池而来。
“阿南,你思虑不周了。他抓住你自然就可以威逼你拿出解药,怎会答应放虎归山?”竺星河侧过头,微微朝阿南一笑,“看来,今日不能善了,二十年的总账也终可了结了。”
阿南抬头看见朱聿恒那冰冷的神情,知道他一贯是宁折不弯的人,只能无奈一跺脚,劝竺星河道:“留得青山在……”
话音未落,她忽觉双耳嗡的一声,脊背上顿时冒出了冰冷的汗。
面前的世界,包括围攻上来的士兵们,全都幻化成了一层层重影,让她看不分明。
她忽然惊觉,时间到了。
她在出发前喝的那一盏茶,支撑她精神亢奋地杀到了现在,可也到了透支的时刻了。
司鹫来接她之时,就是她计算好的药力消减之刻。
竺星河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他转头看向她,见她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低声问:“怎么了?”
阿南摇了摇头,狠狠一咬舌尖,竭力让自己清醒一点:“没事……我来之前,喝了一剂玄霜。”
竺星河眉头一皱,知道玄霜是短暂提振精神的毒药,但脱力之后药性发作,她将痛苦万分。
见她身形摇摇欲坠,他知道她已近虚脱,心口又不由得微微一动,低低道:“傻丫头,这害人东西,你这是饮鸩止渴。”
阿南低低道:“不喝,我坚持不到这里。”
竺星河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丝:“无妨,我会带你走。”
说着,他一手揽住她,身形疾退,在暴风中迎向了后方围上来的攻势。
诸葛嘉的八阵图攻击何其凌厉,可竺星河身形飘忽,纵然阵法再千变万化,亦难沾到他一片衣角。
被诸葛嘉护着退到后方的朱聿恒,第二次看见了竺星河出手。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他们距离太近,这种窒息压迫感便也格外清晰刻骨。
而且,上次的竺星河还顾忌着官府,只仗着自己的身形在八阵图中闪避,并未还手。而这一次,他要带阿南杀出生天,下手毫不留情。
无论八阵图多么严密,那些棍棒的集结多么紧凑,他总有办法寻到最不可思议的那一个空隙,挥手攻击向最薄弱的地方。
他的手中似无武器,但右手挥过的地方,阻挡他的任何人身上,都立即爆出大片妖异的六瓣血。
在棍棒的丛林之中,大片的血陆续开谢。竺星河的白衣上,迅速染上了大片艳红的颜色,一瓣瓣一片片,层层叠叠,比春还要耀眼。
韦杭之帮朱聿恒解着手上的牵丝。但牵丝需彼此牵扯均衡受力,才能维持那种似紧似松的状态,必须要像阿南这样,寻找到机栝中心点将其封住,才能一举摧毁钢丝线的力量,若只解其中一条,其他几条会越收越紧,直至勒断骨头为止。
韦杭之竭尽全力依旧白费力气,而朱聿恒则紧盯着竺星河。
即使怀中还抱着阿南,但他的身形太过飘忽,又在八阵图中冲突来去,别说围困捕杀他,就连身影都难以捕捉。
暴雨劈落在场上,溅起的水都带着血迹。
身后人替朱聿恒打起伞,遮蔽落在他身上的雨点。
他却缓缓摇头,示意不要遮挡自己的视线和暴雨的力道,以免让他的计算产生偏差——
竺星河显然也无法窥探八阵图的阵型变化,所以他奇诡的身法,只可能是凭借五行决对地势的计算而来。
五行决,虽然朱聿恒之前未曾见过,但从竺星河行动开始,他便一直在观察他的身法与行动,并且迅速理出了大致的逻辑脉络,现在,只需要处于同样的境地之中,验证他的思维而已。
面前浓艳血光在疾风骤雨之中闪现,如同触目惊心的猩红朵,与哀叫声一同盛绽。
血雨纷洒在半空之中,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朱聿恒依然能闻到那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在雨风之中,笼罩了当场。
在这血雨腥风之中,他终于开了口,对诸葛嘉道:“攻东南方向,四尺围径。”
诸葛嘉一怔,立即便厉声呼喝:“第五图第七变,收放势!”
如臂指使,短棍丛林骤然袭向东南,聚收后又陡然而放,借着此时风雨之势,威势大盛。
竺星河那原本奇诡飘忽的身躯,正向着东南而去,此时等于将自己送到阵法的攻击正中点。
正抱紧公子的左臂、因为药效而萎靡的阿南,此时也不由得脸色一变,看向了朱聿恒。
朱聿恒的目光,冷冷盯在他们二人的身上,又似从他们身上穿了过去。
他在看着他们,又或者他看的,其实是下一刻的他们。
综合千头万绪,从竺星河的步伐之中,推算出他最有可能踏出的下一步、下下步,直至最后那一步。
他要以阿南孜孜以求的棋九步,阻截她家公子的五行决,绝不允许他们逃离这场大风雨,逃离这座放生池。
竺星河与阿南已深陷于攻势之中。万千短棍如长蛇如游龙,纠缠着他们翻滚不断,难以挣脱。
但竺星河的五行决毕竟非同小可。他带着阿南偏转闪避之时,手腕于棍阵最密集处疾抖。于是,这最难撕破的角度忽然爆出灿烈的血,染得周围风雨皆红。
他们浴血突破,冲击得八阵图阵型顿时一散。
朱聿恒早已根据竺星河的行动轨迹,计算出他在突围之后的下一步落点。他盯着竺星河,口中冷冷地吐出几字:“西南,一丈三。”
诸葛嘉立即传令:“第二图第十一变,绞压势!”
他话音未落,竺星河已经带着阿南落在西南一丈三开外的青砖地上。
身形在半空之中下坠,眼看脚下就是朱聿恒预计的范围,竺星河脸色微变。
可落势已定,他无法在空中变招,周围的战阵也已蜂拥集结。万千攻势挟着雨点砸落下来,眼看他们就要被压为齑粉。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竺星河当机立断,托住阿南的腰让她跃上九曲桥畔的柳树,脱离战阵,任凭自己深陷于攻势之中。
见他分心停滞,万千短棍当即如巨蟒绞缠住他,翻滚不断。
阿南站在柳树上看着这威压之势,萎靡的精神亦紧张起来。她的目光紧紧盯在公子身上,尤其是他受过伤的手腕,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上一次这么担心他,是什么时候呢……
是老主人去世的时候,她悄悄去婆罗洲最高的断崖上,寻找独自僵立了一天的公子。
她听到公子对着面前汹涌的海浪发誓,他一定要回到故土,一定要手刃仇人,一定要洗雪父母所受的国仇家恨……
那是她唯一一次听到他痛哭失声,看到他崩溃无助,却固执地要在这条世间最艰难的路上走下去的痛悟。
当时疯狂扑击在断崖上的波浪,就与现在冲击公子的攻势一般,震天动地,让面前的人无路可走、无法可挡。
但公子,他终究冲破了那一日的狂浪,迎向了今日这万千攻势。
只见间不容发之际,竺星河拔身而起,身形一旋一转之间,引得持棍奋击的众士兵顺势向上攻击,却个个击向了虚空暴雨。
阵型散乱,那固若金汤的气势顿时化为乌有。
“西北,六尺。”
“第四图第五变,攒心势!”
散乱的士兵们阵法疾收,于六尺处围拢。
可惜他们之前的阵势已被带乱,而狂风席卷倾盆的暴雨,阻住了他们快速集聚之势。
在响彻整个天地的暴雨声中,竺星河身形急速下降,直插入棍阵正中尚未来得及闭合的空档,就像陡然压下的巨石,让湖面所有的水退却开去——只是他挥手间激起的,是片片血色六瓣朵。
时间似乎突然慢了下来。
青蓝布甲组成的战阵、风中狂乱起伏的树木、疯狂击打地面的暴雨、碧绿湖水簇拥的堤岸楼台……在这青绿凛冽的底色上,陡然开出了片片鲜红朵。
如绚丽妖异的艳红色彼岸,瞬间开遍了这西湖上的小岛。
而朱聿恒也终于看见了竺星河的武器。
他的手中有一枚极细的白光,如今上面沾染了无数鲜血,终于显现出了形状。
那是一支尖锐的细管,由他那枚素淡的白色扳指上生出,如同春日刚抽出嫩芽的银白色蒹葭。
芦苇般的细管上,有无数怪异的孔洞,随着竺星河挥手伤人之势,六瓣血便自苇管的孔洞之中喷涌而出。
疾风猎猎的放生池畔,白光飒沓如流星,红绽放如噩梦,持棍结阵的士卒们,随着鲜血的喷涌,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摔跌一地。
在一片哀叫声中,朱聿恒听到了诸葛嘉失声叫了出来:“春风!”
春风。
这骇人的武器却有着这般温柔的名字,只是它催开的,不是娇艳的朵,而是六瓣血。
而阿南的武器,就叫流光。
春风拂流光,他们连武器,都是一对。
想必当初在海上,他们共同进退纵横驰骋的时候,也是如此这般,春风流光携手并行吧。
朱聿恒想着阿南臂环之中一转即逝的新月,看着面前纷飞的血雨,目光下意识地穿透已经溃不成军的八阵图,射向阿南。
冷雨暴击,似乎让她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她从柳树之上跃下,头发散乱,脸颊上全是血污,身上红衣遍布泥尘,便如罗刹降世,邪气弥漫。
而从八阵图中杀出,携带着血雨腥风的竺星河,此时身上亦被斑斑血迹染成一身红色。
两人正向着码头奔去,企图脱出八阵图,逃出生天。
她为了救这个人,诱骗他服下剧毒,要置他于死地。
似有冰冷的寒气从额头贯入,朱聿恒只觉太阳穴剧痛难耐,就像两把刀子正硬生生扎进去。
但,那刻入他骨血的冷静与骄傲让他竭力忍耐,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异样。
他咬牙定定盯着阿南与竺星河逃往的外围弧形堤岸,那里有一艘小船正自风浪中而来,驾船者赫然正是司鹫。
朱聿恒沉声发令:“彻底封锁四周湖岸及水道,不得让他们逃脱!”
阿南早已脱力,竺星河亦失了锋芒,水下又有杀阵,只要隔绝接应,他们绝对跑不掉。
悠长的呼哨声再度响起,于西湖沿岸四散回荡。在诸葛嘉的呼喝声中,八阵图重新集结,袭向奔逃的二人。
朱聿恒冷静地盯着他们的身影,分析着竺星河最有可能的突破方向,以及对他们一击必杀的角度。
暴雨击打在他的额上、手上、心上,力道沉重生痛。
朱聿恒的目光,落在了堤岸内侧的桥沿,又转向外侧台阶。
随即,一息之后,竺星河便带着阿南落在了桥沿内,奔向外侧台阶。
脑中虚构的影迹与面前的身影彻底重合的一刹那,朱聿恒终于开了口,嗓音既冷硬且稳定:“东南偏南,三尺……”
他的话尚未出口,便被剧烈的风疾卷而走。
凶猛的雨点砸在他的唇上,旋风呼啦啦猛然席卷过湖面,掀起巨大的浪头。
头顶噼啪作响,是屋顶的瓦片连同栏杆,全部被风裹挟而去。巨大的气旋猛然下压又疯狂飞升,所有站着的人都被重重地掼在了地上。
只有坐在石椅上的朱聿恒逃过一劫,但他紧抓椅背的手也难免被牵丝剐出两道口子。
但手脚的疼痛他已无感觉。就在这风雨暴击之中,他的胸口陡然一震,照海穴上一阵钻心剧痛顺着内踝直冲而上,沿大腿的内侧劈向胸腹部,最后直达喉结。
那剧烈的痛楚纵贯过全身,似要将他整个人活生生劈为两半。
是“山河社稷图”。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那般于八月十八大潮日来临,而是在这一日、这一刻,在大风雨登陆杭城之时,突然发作,让他的阴跷脉崩裂了。
一贯挺直的脊背此时再也支撑不住,他在骤雨之中无力委顿了下去。
韦杭之早已爬起,一把扶住他,周围的人都慌乱地围上来。
只有诸葛嘉勉强稳住身子,咬牙道:“不惜一切,抓住女刺客,搜出解药!”
众人悚然而惊,以为皇太孙殿下是毒发了,个个目眦欲裂,拥向堤岸。
阿南与竺星河已在风暴中艰难起身,奔到岸边。湖中船队早已在大风雨中乱成一片,司鹫的小舟更是在水中失控转圈,几近翻覆。
在尖利的呼哨声中,周围所有的船都围了上来。密集的弓箭、火铳与火炮对准了他们。
在这必死的境地之中,阿南与竺星河被团团围住,接应的船又无法靠岸,已经确定插翅难逃。
竺星河靠近阿南,与她脊背相抵,互为倚仗。
在这般危急关头之中,阿南不知为何,忍不住抬头,望向了风雨那端的朱聿恒。
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中间又有那么多风雨,可他痛楚委顿的模样,她依稀可见。
心口猛然揪紧,阿南看他的样子,知道他定是“山河社稷图”发作了。
原本她还打算,救走公子之后,她要赶在下一条血脉崩裂前,替阿言拼死下水城,就当给他赔礼道歉了,可人算不如天算,怎么他的血脉此时突然发作了,让她弥补的可能化为乌有。
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想再多又有何用。
她听到公子的声音,就像之前无数次在海上纵横时一样,从耳后传来:“阿南,跟我再搏一次?”
“好。”她咬一咬牙,将一切懊恼与愧疚抛在脑后,一如过往那般,坚定而确切地回答。
暴雨让玄霜的药效稍微消退,面对着面前如林的武器,她贴着公子的脊背,在准备跃入湖中的一瞬间,她忽然笑了笑。
“他们觉得我挑这个大风雨的日子过来,只是为了让风暴干掉吉祥天吗?”
竺星河尚未回答,湖面上巨大的声响已经传来,是对准他们的那些火器,一起发射了。
虽然暴风雨让很多火药湿透,但毕竟还有些火力残余。小船周围所有的火铳手们,毫不留情地向着他们射出了所有的火力。
朱聿恒眼前的整个世界暗了下来,模糊昏暗,只有满湖喷射的火焰残留在朱聿恒的眼中,如一簇簇亮得诡异的朵。
在这些突兀盛开的朵之中,面前所有的一切全部倾覆于风暴之中,随即,是滚滚巨浪滔天而来,席卷了整片湖面。
巨大的浊浪排空而来,从杭州城冲出,如同暴烈的猛兽,向他们汹涌狂扑而来。
是大风雨挟巨大海潮倒灌入钱塘江,冲垮了杭州城墙又直灌入西湖。激浪与大风雨一起,掀翻了西湖上所有一切。
摧枯拉朽的巨浪之中,韦杭之竭力抵住背后的石桌,将殿下护在自己的怀中。
天地动乱,风雨狂暴。剧痛在朱聿恒每一寸皮肤里、血脉里、骨缝里蔓延,像是有人顺着阴跷脉狠狠往他的体内一枚一枚插入刀尖,偏偏他却连挣扎都不能。
痛苦让他眼前漆黑一片,可身体的剧痛亦比不上心口涌起的刻骨怨愤。
“接下来一年的时间,你属于我。”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带不走公子,大家一起死。”
她曾说过的话,唱过的曲儿,在耳边如同水波般回荡,又被暴雨声撕扯成碎片。
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暗淡,最终,他的意识再也承受不住那刻骨之痛,任由黑暗席卷了一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