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2)
第13章
对一群不怎么放心又不怎么放在心上的畜牲,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它们赶快进圈,所以我们的“进来”实际上是从在外边的空地上丢人现眼,改挪到师部院子里的某间屋里不那么丢人现眼。
这里不宽,当押我们进来的何书光和兵们关上门以后更是如此。因为又不宽敞又门也锁了,它就尤其像个牢房。
我们一直在沉默,甚至连看别人的兴致都没有,一直到迷龙打破沉默:“不是看枪毙么?咋就是换个牢房?”
不辣冲着关上的门大叫:“我要看枪毙!”
郝兽医急得不行:“嗳嗳!话没有这么说的,好像你想他死似的。”
不辣辩解:“我想的是都是外乡人,死的时候有人磕俩响头,也叫送行——我要看枪毙!”
蛇屁股没跟着叫,可闷了闷劲儿,冲着门就是咣的一大脚,这屋子显然少有人住,被他踢得灰土落我们一脚。外边有人在开锁。
蛇屁股那也不知道算是警告还是吓唬:“往后让。开门准就是枪托……嗳,迷龙,你往前站。”
迷龙也听出那是叫他背锅的意思来,翻了眼直瞪他。然后门开了,我们拿手肘护着脸面,但并没有枪托杵过来。
门外站的是那个从我们过江后便一直在虞啸卿身边的家伙,那个一脸庸人相,五十左右的上校,但那脸庸人相现在对我们来说却近乎亲切,因为虞啸卿其他的手下倒是一脸军人相,可看我们倒似在奇怪猪怎么套上了军装;而他看我们是在看人的,光这一点就叫我们如沐春风。
张立宪和何书光在他身后,何书光的手风琴挎在别人肩上,他们像是怕他们的官长遭了我们的侵掠。
那个上校安抚我们:“大家少安毋躁,君子……唉,去他的君子,我就是说你们这么闹要把事情搞砸的。”他看了看我们这屋,“嗳,张营长,让你给他们找个地方休息,找的地方怎么连张椅子都欠奉?”
张立宪瞪着我们,啪嚓一立正:“副师座,这是禁闭室!要换吗?”
上校摆摆手:“算啦算啦,都是吃苦受难的弟兄,不讲这个啦。给他们找点儿吃的来。”他看着我们,“没吃吧?”
我们自然也没人搭腔,只有阿译敬了个礼:“唐副师座!”
上校说:“好。好。林少校,十五期军官训练团。我还记得呢。”
阿译兴奋得脸发红:“是的!副师座!”
我们白眼向着他,因为他这会儿最像个军人,像到好像南天门是他带我们打的。
“吃了没?肯定没吃。”自问自答后,上校向着张立宪那几个抱怨,“你们师座就这个不好,晚睡早起闻鸡舞剑的主儿,他要有点儿事谁都别想腾出早饭工夫。瞪着干什么?站这儿扮腊肉?去找吃的啊——再这么瞪着,我罚你上江东瞪日本人啊。”
他显然是个与上与下都很亲昵的人,对着张立宪虚踹了一脚,张立宪掉头就走,也不因在我们面前失了面子生气,还扔下一句:“我倒是想啊。”
“会成真的。”上校说,然后他看着我们,我们瞪着他。“唉,各位放松。你们是勇士,军人,我是来打杂的,就跟你们说的死老百姓差不多。小姓唐,汉唐盛世之唐,名基,路基之基。愧领虞师副职,临时的,临时的。唉,失陪。海涵。今天忙,实在忙。”他是真忙,走两步又回头对了正要把我们锁回去的何书光说,“嗳,何连长,门就不要锁了,他们又不是犯人,别乱跑就好了。”
何书光便让锁门的兵住手:“是。”
然后那位上校便匆匆地去了,我们瞧着他的背影发愣,因为我们实在没见过这样随和,随和到真像个死老百姓一样的军人,而我们也瞧出今天这里确实很忙,来来往往的兵在院里抬桌子搬家具,像是搬家又像是收拾房子。
阿译迟迟地对着人的背影又来个亢奋过度的敬礼,我们瞟着他,因为这份慢半拍,也因为他难得的热情,甚至是热得有点儿阿谀。
阿译便讪讪地笑:“唐副师长……就说过一次话,人很不错的。”
何书光戳在门外,因为门不能锁,人又不能乱跑,他就不好走,眼看着院子里,说:“他是虞师座的长辈。当然不错。”
我问他:“何连长,请问……今天有什么贵事?”
何书光瞧我一眼,恐怕是因为我总算是个中尉才没哼我:“贵事没有。军里来人听审,就这事儿。”
“……审什么?”我又问。
何书光便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们,诧异而不屑,就是那种看猪穿上了军装的表情——他可不想无论是他或他的弟兄们,从来没人跟我们说过这方面的半个字。
“审什么?审什么用传你们来?诸位那良心要自己审的,不劳师座的驾。”他倒越说越来气了,“我很看不上你们,那个人是浑水摸鱼了点儿,可打仗是把料,跟你们也算同生共死的。……什么?他妈的!”
我把门砰地在他眼前关上了,何书光在外头愣了一下,狠踹了一脚就懒得管了,反正他也并不想看见我们。
我们沉默了很长一会儿。我开口的时候轻且慢,唯恐吐错一个字的架势。
“是审。不是毙。”
郝兽医问:“……是谁说的毙啊?”
蛇屁股干脆地说:“阿译。”
阿译嗫嚅道:“……唐副师座说的,‘死定了,军法从事’,他原话。”
丧门星问:“莫不是审完了再毙?我见过审人,罪状纸一念,就地咔嚓。”我们瞪丧门星,瞪得丧门星觉得该找个洞钻进去。
“……我们从辛亥革命之后就是文明国家。”阿译说。
丧门星显然没有听明白:“……什么?”
我跟他解释:“就是说我们已经不咔嚓了,文明,就是咔——嘣——叭勾的意思。”尽管我把枪声学得连拉栓上弹都精细出来了,丧门星仍不懂,一个云南人连北方腔都急了出来:“……啥?”
迷龙忽然开口:“啥啥啥的?一个钩子嘴,一群猪脑。你们整点儿有用的成不?”
我们瞪着他,今天的迷龙一直沉默是金,这让我们对他多少寄以期望。他站在我们的圈子之外,也尽可能做出一副狠巴巴的样子。
“这事简单。等上了公堂,谁要敢说一句坏话,我整死他。我说的是当场整死。”为助声势,这家伙对着墙上就是一拳。
丧门星啧啧地评价:“力使蛮啦,关节都淤住了。”
“那什么是好呢,迷龙?”我问他。
迷龙完全按照自己的逻辑得出结论:“那啥……就是该在街上竖着碑立着表,武官下马文官下轿的那种啦。光照日月,气贯千秋那啥的。”
我们不看他了,我们大眼瞪小眼。
我们被何书光带进这个怪异的地方,它是临时布置的,布置陈设的人显然是对西学很看重的,似模似样的原告席、被告席和证人席都有。但安排活儿的人却大概是个大老粗,两排兵衙役一般地戳在我们进来的道旁,把步枪如水火棍一般杵在地上——看来和我们中的很多人一样,他们对审的概念也仅仅来自戏文。
我们畏缩着从同僚中走过。虞啸卿和唐基早已在那里了,还有一个挂着少将衔但一脸漠不关心的家伙,自然便是军部大员陈主任。张立宪坐在侧位权充了书记员。不爱冷场的唐基在和军部大员耳语,就轻松的表情来看显然在谈与此无关的话题。虞啸卿却是站在那儿看墙,给我们的感觉是他不愿意看见我们。
然后我们看见一幕中国式哑剧,唐基对了正位向陈主任示请,陈主任向唐基示请,敢情这场官司是谁的主审都没定。我们站在那儿大气不出,看着唐基和军部大员像摔跤一样把对方拧向主审的位置。
虞啸卿一屁股在主审位上坐了,这倒也解决了那两位的悬案,两位看了眼虞啸卿,相视一笑,也就剩下个左右的问题。
虞啸卿询问地看了看左右的两位。
那场谦让戏似乎又要开始了。唐基向军部大员一伸手:“陈兄请。”
陈主任说:“唐兄请。虞师座请。”
唐基坚持:“陈兄请。陈兄是上使。”
陈主任推让:“何来上下?又何敢占先?虞师座请,唐兄请。”
唐基再坚持:“虞师座已占了一次先了。这回还是陈兄陈兄。”
我几乎有点儿同情虞啸卿了,他那脑袋左右左右地拨浪鼓一般,看起来他很想自己就开庭算啦,但被唐基那么一说就只好继续做拨浪鼓,终于忍无可忍时向着陈大员一摊巴掌,倒像要揍人一样:“陈主任请!”
显然陈主任与虞师座不是那么融洽,他愣一下,干哈哈:“好好,客随主便,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他足咳了三五声才清好嗓子,“开庭!”
临充法警的兵们应付得很绝,“虎——威”的一声,还把枪托子在地上捣了两捣,“升——堂!”
不辣和丧门星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被我们连踢带掐的,两位又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虞啸卿终于收回他要杀人一般的目光,被他盯着可真不好受。陈主任也终于不再瞪我们,而改看了眼唐基。唐基倒自在,哈哈大笑:“乡野鄙俗,吝于教化。”
陈主任笑得很像干巴巴的念白:“哈哈……”
虞啸卿很不幽默地喊了一声:“带犯人!”他没法儿觉得不丢人。
阿译在悄声纠正:“这不对。他没定罪,是被告。”
我们没机会评价,因为我们进来的门开了,死啦死啦被押进来,重犯的排场,余治和李冰押着他。他看了眼我们,然后便开始打量这似公堂又似法庭的地方。唐基和陈主任都在盯着他。书记员张立宪做出一副奋笔疾书的架势,但死啦死啦的兴趣似乎在这老房子里的某处房梁上,不甘输掉任何半口气的虞啸卿也一起瞪着那房梁。
我身后某个不争气的家伙又开始“团长团长”地念叨,我看也没看往后踹了一脚,那念叨变成了轻轻的抽噎。迷龙往前轻轻走了一步,被盯场的何书光瞪着,郝兽医掐着他最敏感的一块肉把他掐了回来。
唐基挥了挥手,余治过去松了死啦死啦的铐子,死啦死啦轻叹了口气,看着和揉着瘀伤的手腕。虞啸卿不愿意看他,便盯着自己的桌面。
我们紧张得轻轻地咳嗽,这样的沉寂实在是要死人,连克虏伯咽唾液的声音都响得吓人。我们回头看他,克虏伯不咽了,但是某个傻瓜的心脏实在是跳得太响,我瞪着阿译,轻声地说:“别跳啦,傻瓜。”
阿译迟钝地看了我一眼,蛇屁股指了指我的心房。我发现那声音来自我自己的躯壳。
虞啸卿终于给自己的手找了件事做,他一开一合着腰上的枪套,让上边的金属扣发出碰击声。虞师座的手欠压住了我的心跳声,谢天谢地。
但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他会全无先兆地拔出他的柯尔特,把他的审问对象就地枪决。
虞啸卿的枪套仍咔嗒咔嗒地在响,唐基在这声响中冷不丁地发问,张立宪的笔唰唰地划过纸张。
“姓名。”
“龙文章。”
“年龄。”
死啦死啦犹豫了一下:“光绪三十四年生人。”
唐基被这种老人才用的计数方式弄得也犹豫了一下:“光绪三十四年?”他反应还快,冲着发愣的张立宪挥了挥手,“三十四岁。”
死啦死啦说:“嗯,戊申,土猴。那年光绪死啦,好记。”
“那年慈禧也死啦。”虞啸卿说话在我们听来总阴恻恻的,“现在民国三十一年,你说什么光绪年,想回到满清吗?”
死啦死啦否认:“不是。这样好记事,发生过什么,到过哪儿。”
虞啸卿说:“国难当前,做军人尤其要精诚专心。因闲贪生,因野草惧死,这样的军人该死。”
死啦死啦说:“如果我不能记住经过了什么,那就死也是个糊涂鬼。”
虞啸卿说:“现在死了,你明白吗?”
死啦死啦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
“那你真要做定糊涂鬼了。”虞啸卿简短地说。
我们听得心里大跳了一下,而唐基轻咳了一声,虞啸卿便不再发问,转而玩他的枪套了。唐基继续问。
“籍贯。”
死啦死啦干脆地回答:“不知道。”他很歉疚地向发问者点点头,“惭愧,是真不知道。”
唐基绝有一份见怪不怪的修为:“祖籍。”
“我家里人颠沛得很。出生前他们换过几十个地方。”
“出生地。”
死啦死啦答:“我在热河和察哈尔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热河还是察哈尔,谁也不知道。”他认真地补充,尽管那补充听起来像捣乱,“是个庙里,庙里没和尚。光绪慈禧都死啦,和尚尼姑都被拉去念经啦。”
张立宪手足无措地看他的师长,师长手上的枪套咔啪得越来越响,不耐烦中充满着杀伐气,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记在公文上。
唐基再问:“在哪儿长大的?”
“一岁在河北,两岁在河南,四岁时到了山西,我记得运城的硝石湖,白茫茫一片,还有关云长的故居。六岁时去了绥远。”死啦死啦扳手指细数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很无辜,而这种无辜在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是挑衅,“跟着家人走,外蒙、甘肃、新疆……直皖战争时在康藏,后来东行了,后来是四川、陕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画,江苏……中原大战,捎着江苏也不太平,转了南,浙江、江西、湖南,黄鹤一去不复返……”
我们发着怔,我们又想笑,又怕虞啸卿拔出枪,砰的就是一下。
虞啸卿没有拔枪,而是说:“今天要定你的生死,不是我的。继续鼓唇弄舌。”
死啦死啦解释:“所以要说清楚。我从来没能想清都去过哪些地方。”
虞啸卿问:“跑那么些地方干什么?鬼打墙吗?”
死啦死啦答:“找口饭吃。师座。”
虞啸卿操起一个很薄的卷宗袋,那该是关于死啦死啦的全部资料了,看起来他很想把那东西扔死啦死啦头上:“阁下的戎伍生涯。区区一个理库的军需中尉,管鞋垫袜子的居然在战乱之秋冒领团长之职。临战之时有人推三阻四谎话连篇,我最恶不诚实之人。”
死啦死啦说:“师座,我们之前没见过,我不知道您的好恶。我不是说着真话长大的,可今天说的都是真话,因为今天要定生死。”
虞啸卿看着他:“你在乞命?”
死啦死啦承认:“是在乞命。尽其道而死也,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先贤孟子说的。我刚知道要做什么,师座。”
虞啸卿问:“做什么?偷奸犯科?见缝插针?”
“那是怎么做。我刚想做,想也没机会。”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做,我从来没能站稳脚后跟,一直虚耗。”
“你确实该死。”虞啸卿说完靠回他的椅背上,连枪套也不玩了。唐基询问地看了他一眼,才决定问下一个问题。
“哪年从戎?”
“民国二十五年。那年委员长推行新生活运动,广播国民自救救国之道来着。”
唐基心不在焉地应道:“嗯,嗯。是的。”
张立宪小声地向他求助:“籍贯?”
“河北吧。籍贯河北。”唐基说。
张立宪先恼火地看了眼死啦死啦,然后唰唰地记录。而虞啸卿一瞬不落地盯着死啦死啦,像头择时而噬的豹子。
我换了换已经站酸的脚,这样的磨嘴皮子看来要延续很久。有坐的地方,但从死啦死啦进来后我们就再没谁坐着。我们戳在那儿,大气不敢出。
唐基仍在继续他的例行公事:“婚否?”
死啦死啦摇头:“否。养自己都很麻烦。”
“可是我党党员?”
死啦死啦做出了一个酸酸的表情:“我党对一个补袜子的军需没有兴趣。”
虞啸卿忽然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又直了起来,这家伙提问时像发难。
“在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什么?”
虞啸卿说:“你的毛病很多,别让我再加一条装腔作势——你在哪里学会的打仗?”
死啦死啦默然:“……我会打仗吗?”
虞啸卿盯着他:“装腔作势——该死。”
死啦死啦说:“死了很多人。”
“军人之命,与国同殇。你我很快也是这条命——哪儿学的打仗?”
“我看见很多死人。”
“我也看见很多,没边没际的。”虞啸卿又说,“与我同命的死人。我还活着而已——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的回答仍是文不对题:“死的都是我们的人。”
虞啸卿站了起来,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暴躁的家伙——冰山一样的暴躁,所以他一言不发,他拔枪快得很,快到你尽可以相信他十七岁就杀过人,然后他一枪轰在死啦死啦两脚之间。
老家具沉,倒地时很响,那是陈主任跳起来时撞倒的。唐基扶桌子站着,他好点儿,但也就是没撞倒椅子。审人的人现在全站着。死啦死啦站在原地,看着脚与脚之间的一个弹孔。
陈主任提醒虞啸卿:“这……这……是法庭。军事法庭。自重。自重。”
“啸卿,放下。”唐基说,然后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余治什么的去拿虞啸卿的枪。
虞啸卿生硬地说:“这是法庭,更是军务。不要干扰我的军务。”
那几个唯虞是从的家伙被虞啸卿一眼便看了回来,实际上他也并没失控,他只是瞪着死啦死啦要一个答案。
死啦死啦说:“幸好地不硬。跳弹会伤到无辜之人的。”
“仗打成这样,中国的军人再无无辜之人。”虞啸卿不容置疑地说。
死啦死啦摇了摇头。
虞啸卿钉在同一个问题上不放松:“在哪儿学的打仗?”
“民国二十五年从军,二十六年开始打仗,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我们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一直看着,心里很痛,一直很痛。”死啦死啦仍没有直接回答。
虞啸卿把枪抬了起来,这回是直对着死啦死啦的脑瓜子。
我们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拦住了那支点四五的枪口,等着他脑袋开。我们担心而不是惊慌。如果你在枪林弹雨里活太久了,被一发打别人的子弹打中,你会当它就是命。
我们都听懂了,连克虏伯都听懂了。但我们的师长听不懂。因为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所有人都有罪,该死。死着心里不痛。我们的师长心里愤怒,但心里不痛。
我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一只手。
虞啸卿示意我:“说。中尉。”
“他的意思是说,看着我们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学会了打仗。从败仗中学的。”我替死啦死啦解释。
虞啸卿没理我,看着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说:“都是无辜的。我生下来,三十四年,走了二十个省份,是为了活,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不是乐事,不是爹妈教我的分内事。有的人喜欢拿起武器,有的人想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是混口饭,有的人怕自己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害怕,只好学着喜欢杀戮。从来没有过的勇敢、刚毅、年青和浪费。都是无辜的。”
我们安静着,多少有点儿难堪,因为他实际上把这里的每个人包括了进去。
“所以,学会了打仗?”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
虞啸卿说:“坐。”
他是向陈主任和唐基们说的,而那几个都唯唯地坐下时他自己并不坐,看起来这家伙讨厌坐。他把枪放回了套里,往下便一直在审判席后龙行虎步。
他盯着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
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很浑浑噩噩。”
唐基忽然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
虞啸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禁忌,我们刚松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喘不过气来。
虞师前身以反共发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内部仍以赤匪称呼,让我觉得想弄死死啦死啦的人不仅是虞啸卿,还有唐基。
死啦死啦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
唐基追问:“是说赤色分子?”
“是的。”
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打过交道?”
“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游行和口号。”
他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
“……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看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过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分量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
“怎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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