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2)
第17章
雷宝儿是躲避着阿译的追捕撞过来的,斜刺里冲出来,他比狗肉高不了多少,一头又正好撞在我的要害部位。我在失魂落魄中吃了这一痛击,立刻蹲了,好在手长脚长,还能一把手把他抓住。那小子拿拨浪鼓砸我,那玩意儿原来没有,准是阿译给他买的,但现在被当瓮金锤使。
我开始咆哮:“你们是一门死战防炮啊?!”
阿译不怒反喜:“抓牢啦!抓牢!”
小崽子在我手上连踢打带撕巴,兼之以“麻雀、泥鳅、大鸭子”的咒骂,好在我对付一个小屁孩儿的肉搏能力还有,我抓着他,看着阿译手忙脚乱在掏钱,去一个杂货摊上买果。我们的督导大人狼狈得可以,帽子也打歪了,领子也扯开了,大汗淋漓,一边接着果一边还要去地上捡掉落的零钱。
我问他:“你跟日本坦克鏖战过吗?”
阿译愤怒地抱屈:“跟他打!不听话!”
“听不听话都长了屁股!揍啊!”我说。
“揍?”他挠了挠头,如对一个不得其解的真理,然后拿对我放开的雷宝儿哄着,“乖宝,吃。”
雷宝儿老实了,被阿译哄着吃,后者心细如发似娘们儿,还要专心剥了棒的纸,还要一脸阿谀相地把刚买的一把棒全塞到雷宝儿手里。雷宝儿手欠,阿译刚扶正的军帽又被他扯歪了,他觉得歪着好,阿译就歪着。有人也许觉得很温馨,但我觉得很没希望。
阿译姓林,名里有个译字,却一个外国字不识,做了督导,却连个小孩子都督不来。能活到今天,全仗他两条细腿从不能及时把他带到战场。我几乎疑心唐基给他做督导是陷害他,但细想来,他身上真没有一根汗毛值得费心陷害。
阿译终于搞定雷宝儿,欢快地站起身来:“好啦。这家伙要拿甜的哄。刚才那段路上没个卖的,说话就反水。”
“身为军官,挟威领军,这点儿事都要拿哄,你像话吗?”我责问他。
“能怎么办。你也是军官。”
“迷龙没当你是朋友,叫上你就为你肩上那两块牌子。他就是个上等兵,让你做什么还就做什么,偷蒙拐骗,像话吗?”
“我问过你的。你不说。”阿译说。
“这种事问我做什么?你自己答。”
“你也做了。”
“我乐意。你不乐意。”
阿译没吭气,只是趁着雷宝儿吃时偷偷摸着那孩子的头,并企图岔开话题:“前边好像又打败了,败下来那么多学生。”
“就算他们把房子也背出来,做蜗牛能救国吗?”
“我们好像也没能救国……你怎么做?我们以前也是学生。”
我有股邪火,我没理他,我冲着雷宝儿说:“叫爸爸。”
阿译提醒我:“门儿都没有。你瞧他叫迷龙爸爸时,迷龙都快哭啦。”
果然雷宝儿也只是舔着,给我一个白眼。于是我就手抢了,放到一个雷宝儿绝够不到的高度:“叫爸爸。”
“爸爸。”雷宝儿居然真叫了。
阿译差点儿没仰在那儿,我把还给雷宝儿,也不想多说,我走开。阿译愣了一会儿,牵着雷宝儿:“好像是挺解气的……可什么用也没有。”他说。
“闭嘴。”
阿译就闭了嘴,但只闭了一会儿:“迷龙给自己找的家,真好。”他说得甜到发腻。
“闭嘴。”我说。
阿译只叹息了一声,叹息到战栗。
我们三个人迂回在这里的巷道,这里我们从未来过,所以早已迷路,好在雷宝儿就像阿译说的一样,在没吃完之前还算老实。我走在前头,阿译牵着雷宝儿默默地随在其后。
遇见谁都好,不要让我遇见阿译,因为整天里,我俩一直在遇到最大的刺激。他在奚落中活下来的绝招是对着子虚乌有说有,我的自保方式是管他有没有,一概说没有,这样下去,他终将在我的恶语中忍无可忍地成为一只刺猬,最后我们成了扎成一团的两只刺猬。
阿译赶上来两步:“心里放宽点儿好不好?我们今天不争那些。”
“好。”我说。说这种话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每多走一步,我们心里的刺就又抖擞一分。但是阿译因我爽快的回答而微笑了:“其实我们就是心里绕了太多弯,绕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嗯,绕得就像肠结石。我还好点儿,总有一天你能叫自己的屎憋死。”我刻毒地说,说完就后悔了。阿译色变,我也懊悔,我们互相看着,像在调查谁先打的第一枪。
“……你放过我好吗?”阿译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阿译在懊悔的同时已经开始喷薄了,“我没有尊严,我知道的,从来没有你那样骂街的勇气和尊严。我没朋友,你永远有成群可以胡混的酒肉朋友,不过我不知道他们当不当你朋友。我奴颜婢膝,你甚至都不向生你养你的人屈服。我很讨厌,你像我一样可爱。我的磨难是你的取笑对象,你的也是我的。我很阴郁,你很恶毒。我的左手,你的右手。我透过镜子看你,你透过镜子看我。”
我讶然地看着他,其实我不那么讶然。他愤怒了,所以出口成章。我不知道是迷龙的作为,还是那些蜗牛蚂蚁一样的学生给他更大刺激,但印证了一条真理:诗歌,要有感而发。
感慨完了的人向我道歉:“对不起,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真的,我也不是那意思。”我也道歉。
我希望天崩地裂,禅达的火山爆发,泥石流席卷我们所在的街头,因为再过十秒,我们就会掐个你死我活。我会掐死他之后再跪在他的尸体边哭泣。我转开头,找一个别的可以掐死的人,我看见了救星。
我看见小醉,她拎着一个菜篮子,里边有一些新鲜的青菜,因为我的转头,我们互相瞪着,我们每次见到都这样,连不意外都成了意外。
我说:“你……”
小醉说:“你……”
“……怎么在这儿?”
“这边有菜园子,小菜便宜。”
我没话找话:“还新鲜。”
雷宝儿舔着,晃着他的拨浪鼓,扑通扑通,阿译的脑袋转得像拨浪鼓一样,看我,看小醉,扑通扑通。
小醉重复我的话:“还新鲜。”
我点头:“蛮好的。”
小醉也说:“嗯,蛮好的……后来你……”
我赶紧说:“军务繁忙。后来我……哎呀!”
小醉连忙问:“怎么?”
“你家的烟囱。”我说。
那天我卸下了她家装错风向的烟囱,却发现没能力装上去。后来就放在那儿,我想第二天就去给她装上,但第二天我们审了死啦死啦。
小醉安抚地说:“没事的。我现在做一个菜就出来,放一放烟。蛮好的。”
“蛮好的?”我问
“蛮好的。”她肯定地说。
我呆呆看着她,她很美丽,而且我肯定那是除了我,别人看不出来的美丽。
说到烟囱,就想到为什么要卸烟囱,和那个我不想再去的地方。我现在像条等着被拍拍头的哈巴狗,可连阿译都知道她只是一个土娼。刚缩回头的毒刺又开始抖擞,禅达的火山爆发吧,泥石流席卷我们所在的街头,我宁可掉回头掐死阿译。
我看着阿译,而阿译很警惕:“干什么?”
小醉则把这误会为我要向她介绍我的朋友:“你的朋友?”
“我的上司。他管好多个我。”我隐隐有些快乐地看着阿译受伤的神情,“这我儿子。”
阿译说:“你……”
小醉说:“我……”
我发现我的手搭在雷宝儿头上,而那小子若无其事地舔着他的,但我心里的毒巢还在喷云吐雾。我伸手抢了雷宝儿的:“叫爸爸。”
雷宝儿就叫:“爸爸。”
我把还了给他,同时看到小醉曾经焕然了的神情变得很黯然。禅达的火山爆发吧,泥石流席卷我们所在的街头,我居然玩得很高兴。
小醉艰难地说:“他好像你……漂亮。”
我便把雷宝儿的脸转过来,捏得他的嘴里几乎要流了汁:“像我吗?漂亮?”
小醉把雷宝儿从我手里抢走了,她蹲着,她不看我了,只是对雷宝儿没来由地爱怜着。
“叫阿姨。”小醉跟雷宝儿说。
“是小阿姨。”我纠正道。
郝兽医说小孩闻味认人的,大概是真的,雷宝儿立刻亲热地对准了小醉,或者我该说他和他龙爸爸一样好色,他乖乖叫道:“阿姨。”
“好乖好乖的。”小醉从手上捋着一个玉镯子,那玩意儿戴得很紧,所以她大概捋得自己很痛,而且才褪出一半,“这个送给你。”
我吓了一跳:“干什么?”
小醉捋得自己都快哭了:“戴好久了。要费力气。”
“你妈给的嫁妆吧?给小王八蛋干什么?!”
我都听见她捋得自己骨头响了,咔的一声,终于捋了下来。小醉连忙擦掉也不知痛出来的还是怎么出来的眼泪,然后把那玩意儿套在雷宝儿手上:“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我便去雷宝儿手上夺,而他七拧八拧地绝不就范,还加上一个小醉竭力阻止。
“还回来!”我一边夺手镯一边对小醉说,“干什么玩儿真的?”
小醉一再说:“送给他啦,真的送给他啦。”
“阿译!”我在纠缠中抬了头向阿译求助,“这小王八蛋是我什么人?”
阿译脸上悻悻的表情立刻让我后悔了,我想起来我们刚还在互相扎刺的。
“他是你儿子没错。可她是你什么人?”果然,阿译这样说。
我大吼:“你是我什么人?一个为了不尿裤子只好对我放黑枪的人!”
小醉呆了,雷宝儿也被我吼呆了,没呆的是阿译,他声嘶力竭地抡了回来:“我是被你们当日本人一样待的异端!就算对日军你们也没有对我这样的仇恨!”
然后我们听见一声炸雷,在禅达某个遥远的地方绽开。
小醉发着呆,并且本能地拉着架:“你们……要下雨啦。”
我和阿译发着呆,听着那声炸雷后的连接几声炸雷,以及一种怪异的呼啸。禅达的火山不会爆发,泥石流也不会席卷这样平缓的地形。但是——
“趴下!”我大叫。
我把小醉和雷宝儿全扑倒在身下,阿译无措地跑向一个地方,在险些撞墙的时候终于学样卧倒。呼啸声飞越我们头顶时快要刺穿了耳膜,而后巷头炸得天崩地裂,幸好那里并无人烟。
我一下明白了:“日本人!打过江啦!”
阿译现在没有怒气了,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蔫头耷脑地:“怎么办?”
“回团里!在这里就是散兵游勇!”
何止散兵游勇,我们根本连武器也没有。阿译立刻也觉得这种决策是何等英明,他已经开始拔足狂奔,我盯着他的屁股拔步,几乎被绊了一跤——雷宝儿抓着我的裤腿,说:“我要回去!”我茫然地想起小醉还在旁边,就说:“你跟阿姨待着!”
“我不认得她!”
“你就当她是你妈!”
我愣了一下。我看着小醉茫然地跪在那里,我这话让她清醒了些又茫然了些,她茫茫然把雷宝儿抱在怀里。
我把雷宝儿抢出来,往旁边一放,扶着小醉,觉得她轻飘得不行,而小醉让我觉得弱得不行。
“你不要死。”她说。
我瞪了她一会儿,狠狠亲了她一口,然后我开始狂奔,我知道我奔的时候会瘸得越发难看,所以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又把雷宝儿拉回来,在怀里抱着。
“王八蛋才是他爸爸呢!他不是我儿子!”我大叫。
我不知道在越来越密集的炮弹中她是否听到,只知道我拐过巷弯时她还抱着雷宝儿跪在那里。我只庆幸当日军找准了试射点后,就不再往她所在的地方开炮。
我在近处的烟尘和远处的爆炸中奔跑,阿译的屁股有点儿遥远,幸好他跑得很跌跌撞撞,并且常做不必要的掩蔽动作,以致我这瘸子都追得越来越近。
一只蜗牛——我是说学生追在我身边——跟我说:“老总,给支枪吧!一块儿抗击倭寇!”
我哇哇地吼回去:“妈巴羔子老子自己还现找枪呢!”
他很失望地站住,我没管他,烟尘把他遮没了。
这个晴天已经不再像晴天了,但是我终于追上了阿译。
阿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回团里……再怎么办?”
我理直气壮地答:“问死啦死啦!”这答案很无赖,但很有效。是啊,管他对错呢,有个人会帮我们拿主意。
然后我就被一家院门外倒着的一辆脚踏车绊到了,摔得如此惨重,以致阿译要回身扶我。我踢了一脚那脚踏车大声地骂:“简直是日本鬼子的地雷!这破车……”我没往下骂的原因是因为这破车实在破得非常熟悉,它没有车座。然后我们看着狗肉像一发狗炮弹一样从烟尘中飙了过去。
“团座他……”阿译说。
话音未落,一个爬墙又踩中了浮砖的家伙扑通一声从我们前边的墙头摔了下来,声都没吭半个,推起我们身前的脚踏车就开始助跑。那家伙上装扣子没扣,裤子倒是扣啦,但皮带迎风招展地挂在裆头。
我叫道:“……死啦死啦……”
那家伙飞身上车,然后在一声惨叫中又摔在地上——你尽可以找一截光杆用他那种姿势飞身上去试试。他爬起来冲我们大叫:“我钢盔呢?!钢盔呢?!”
看他那架势,倒好像我们是跟他一块儿来的,并且他在进这不知道做什么的院子之前把钢盔交给了我们保管似的。院门开了,一个女人——她不去做土娼太浪费了,烟视媚行的,而且是在这种时候,一手拿着钢盔,一手拿着死啦死啦的外带,她拿外带的头敲了一下钢盔。死啦死啦冲过去拿了,百忙之中还要挤一个男女之间的媚笑:“走啦走啦!”那女人叮嘱:“过来玩哦。”死啦死啦眼观六路地媚笑着点了点头,把车座——就是他的钢盔,扣在光杆上,外带都没空系,搭在肩上,这回成功地上车了——我和阿译晕乎乎地追在旁边,马前张保,马后王横。
我边追边问:“那个?谁呀?”
死啦死啦说:“巾帼不让须眉吧。炮打成这样还知道卖弄风骚,要招了她扛枪怕是比你们都好使。”
阿译追问:“谁呀?”
死啦死啦说:“战防炮。”
“谁呀?!”我有点儿急。
死啦死啦到底回答了:“咱师军需官在禅达养的小老婆。”
我和阿译都噎得立定了,那家伙脚下如风,一辆破车都冲出一小段,我们咽下这股惊讶后再度追上。
“怎么办?团座?怎么办?”阿译一迭声地问。
“要完!有麻烦!小日本爱死了中国的三十六计,现在看他们筑防就是让咱们安逸,中国人又就爱安逸——是传染病!我都被你们传染得以为小日本还会给咱们多少时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大吼:“现在傻子都知道!问你怎么办?”
“回团!回团!我哪儿知道怎么办!”
我和阿译面面相觑,一边跟着他的破车玩命地跑。回团,是想回到这家伙身边,在他身边让我们觉得安全。可回到他身边,立刻就想起来了,在他身边绝无安全可言。
帮迷龙搬家的家伙们还在路边,了不起的是迷龙还赖在床上,更了不起的是他老婆仍然陪着。这地方视野可以直看到山边,一帮混蛋在那片景致中分辨着炮声的方向。
冷黄脸还就着窗洞在跟迷龙置气:“打炮啦,军爷。”
迷龙神闲气定地说:“天没塌呢。塌了也就死你家门外。”
冷黄脸也不是善茬儿:“那我那生柩就留给你用啦。”
“那不用。我这人活着要住个好房子,死啦草席卷巴卷巴一埋就行。”
“那就接着。”
“王八接不着。”
这时死啦死啦蹬着破车,我和阿译跑得半死不活,从坡上一路叫嚷下来:“怎么都死这儿?还在搬家吗?搬你个乌龟壳!迷龙你弄这么大口床,是要全伙人都上你床吗?”
不辣宣布:“师部被炮击啦!”
死啦死啦简直是幸灾乐祸:“让他们疏于防范,找个那么扎眼的地方!——走啊,跟老子去打仗!迷龙滚下床!拿债本子,讨债的时候到啦!”
我们乌乍乍呼啸而过,那乱劲儿比冲南天门还过。迷龙被晾在床上,他望炮火望我们望他想住的房子望被我们扔了一地的家具,最后望他老婆。
“相好的!老子没叫日本人打死再来接着跟你玩儿!”跟冷黄脸说完,迷龙对自己老婆说,“你也是。”
冷黄脸接口道:“王八接不着。”
迷龙噎了半天。“……千年王八万年龟!谢你给老子祝寿啊!”他喊完了就冲他老婆说,“我做本分事去啦。”
迷龙老婆叮嘱他:“别冲得太前,那不是对得起你弟兄。”
“嗯哪嗯哪。”他有口无心地应着,拔腿就跑。豆饼一直还在那里死着,只是因为迷龙跑啦,已经没那么坚强,他嚷嚷着:“迷龙哥?迷龙哥?!”
“打鬼子啦!打鬼子!”迷龙招呼着。豆饼就翻起来跟着跑。他跑了,门也开了,冷黄脸站在门洞里,在门洞里支了张小桌子,他真做了两个菜。迷龙老婆就只好远望那个背影合入直通往怒江东岸,城郊没边的晴空绿野。
我们乱哄哄从禅达街头跑过。我们不算最乱的一群,还有很多的兵也在跑。他们有枪,我们没枪,可我们总还有死啦死啦这个苍蝇头,他们是无头苍蝇。
阿译认出来了:“那是守东岸防线的兵!”
不辣冲一个最近的嚷嚷:“日军打过江啦?”
那兵叫唤着:“打过来啦!往东跑吧!”
我倒是看清了他的番号:“瞎问什么?他是守师部的!”我找准了另一个兵,“你是守东岸的?”
那兵答道:“是啊,打惨啦。”
我问:“日军打过江啦?”
“师部被占了啊!往北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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