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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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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迷龙几乎每星期回家一趟,然后第二天用同样风风火火的速度赶回来。他用劈柴价买了全套的家具,却仍然没有房子。我们知道他回去也只能看着他家大床和他的老婆干瞪眼,但是我们仍然嫉妒。

我把一张靠椅倒放过来,跨坐在路边。迷龙的家具还堆在那儿,只是给盖上了油布。迷龙正撩开那张巨床上的油布,大马金刀地躺坐上去。嘴里说回家,其实也没家,我们都知道,连我们身上的虱子都知道,所谓回家,也就是回到他看中的小院之上,路牙子旁边,继续他已经持续了几月之久的战争。

少顷工夫,他对峙的那院门开了,冷黄脸端了托盘,两碗茶,迎着我们出来:“来啦。”

“来啦。烦劳你照顾我家东西啊。”

“好说好说,混也混个君子人嘛。军爷喝口水。”

冷黄脸这回和上回浑然不同,上回如对贼,这回如待客。

迷龙一口喝干了,这小子会喝个屁茶,嘴里还嚼茶叶:“呀,你大哥忘加唾沫了。”

冷黄脸便冷冷黄黄地讪笑一下:“说笑啦。”

我赞道:“好茶。”

迷龙“啊”了一声:“好茶吗?这小子每回都给我泡草帽圈子!”

冷黄脸又冷冷黄黄地讪笑一下:“说笑啦。”

迷龙问:“哎呀,大叔,都上好茶了,是不是咱这事有得转了?”

“转什么转?没得转。”

“那您请回。蘑菇咱接着泡。”

“转是没得转的。可有人想请你的工。”

“老子吃官粮拿军饷,快活得流油。谁请得起我?”迷龙仰躺着说。

我瞪着冷黄脸那个竭力隐藏着什么的表情,老小子还是半死不活地惹人生气,可眼都快眯起来了。

“请他干啥?请他拆房子吗?”我问。

院子里传来一个老家伙的声音:“六福啊,你跟人好好儿说了吗?”

冷黄脸立刻换了个暖到不得了的神情:“好好说!我正好好儿说呢!”

迷龙立刻占了多大理似的嚷起来:“好好儿说个屁呀!他拿老子们逗着玩儿呢!”

拐棍子在地上戳了一下,冷黄脸立刻把腰哈到一个我们以为他这年龄的人绝哈不到的程度。迷龙呵呵地乐,但院子里那尊佛出来的时候,我们想立刻逃之夭夭。

那是我们从南天门上逃下来时,敬死啦死啦三斤老酒反被泼了一脚酒的老耆宿。那家伙还是那样一千年不变的德行,让你不信他的真,也搞不清他的假。

冷黄脸恭敬地叫道:“老爷。”

老耆宿没理他:“你们就不要理他,六福这老小子生得一张天怒人怨的烂嘴,搞到老来守鳏……两位,面善?”

两位中的我把脑袋抵在椅背上,以免被人看到脸。迷龙正骗了腿想下床,一边还要把对着人的正脸拧成一个侧脸——我们俩都是一副逃跑的姿态。

“不善不善。”我说。

“没见过。不认得。”迷龙说。

老耆宿:“我想也是。一个老不死的臭皮囊,点把火就该着啦,何来认得诸位栋梁才俊的福气?六福跟我说他老啦,想归根。老东西也没个去处。说根就是我这儿,不想单在外边看宅子啦,想回来,我住哪儿他归哪儿。可这院子是我家祖宅,得有人看,不住了它也得有个人气。”

我又看了眼那老家伙,老头子的狡黠是绝不外露的,他仍像上回见一样一脸厚道。我又看了眼迷龙,我不相信他有这样的好运气。

但是老家伙就是这样说了:“军爷,劳烦?”

我猜想迷龙准也不相信自己的好运:“啥?”

“劳烦军爷来帮我看个院子,省得那些宵小来动偷鸡摸狗的歪脑筋。其实歪脑筋就是糊涂脑筋,他们就不想想谁家宅子不是一块砖一片瓦打拼来的。”

迷龙只会“嗯嗯哦哦”了。

老家伙问:“那就是成啦?”

我催问:“成没成?迷龙?别挠啦,迷龙,说成不成?”

迷龙挠完后脑挠脖子,挠完脖子挠胸口,挠完胸口挠屁股:“好说好说。”

“那就成啦。六福啊?六福!”

“来啦来啦!”冷黄脸也不知啥时跑回院去了,这时候夹着个大酒坛子和个大碗跑出来。

“咱们君子人,君子话,君子约。就这碗酒了,你帮我看着,看到啥时候我说不用啦,你就跟我算工钱。”老家伙说。

我没说话,我乜斜着迷龙,迷龙瞪着冷黄脸把大碗放在大床上,拿大坛子咚咚地往里倒着,他舔了舔嘴唇,一副发木的表情。

我小声地说:“迷龙,够你洗脸啦。”

老家伙这回都不自己动手端啦,冷黄脸手上使把劲端了起来。俩老家伙心怀叵测地看着迷龙,好意、狡黠与恶劣并存。

老家伙看着迷龙:“不是生意,胜似生意。君子酒,一饮而尽。”

迷龙把那只足放得进两只整鸡的大碗端起来时,还在发呆,并且我觉得他已经有点儿打晃。

我说:“不行就别玩命啦,迷龙。”

但是迷龙把那碗端了起来,我听着那咚咚咚咚烈酒下喉的声音不由头皮发炸,而俩老家伙毫不放松地盯着,以免迷龙洒落了哪怕一滴。

迷龙又被狠狠地整治啦,打了两个老江湖的山门,然后被人狠整了一把。老家伙拿到了他们想要的尊严,迷龙拿到了他想要的家。他把大碗放回了他的大床上,看起来清醒得很。

“好。不错。那啥,还行。”说完他掉头就往回走,我一把揪住:“你东家在那边。”

老家伙们谦和地微笑着。

“我老婆呢?”迷龙问。

“跟我私奔啦!”我说。

迷龙便呵呵地乐:“跟老子过的人看得上你这半根葱?不扯啦,忙死啦忙死啦,老子去搬家。”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几步,然后做一摊泥软倒在地上,并且因为坡度和力不从心的挣扎,还在缓慢而生动地往下滚动。

那俩老家伙兴致勃勃很有生命力地看着,边看边议论。

“想起了年轻那时候。”

“军爷,下去咯。”

我回头看了眼迷龙,迷龙已经成功地滚到坡底,半截脸浸在田埂边的水沟里,嘴里念叨着:“……老子要搬家。”

迷龙的鬼床大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拆成零碎,我们也只能喊着号子用绳子把它从窗口吊进去,然后在二楼再把它拼装好。

我们大多数人不干活,没头苍蝇似的满院满屋乱窜,不时有人在狭窄的拐口处撞了头,不时有人在院子里的青苔上滑倒,有时有人从陡得可以的楼梯上滚下来。说实话我们在野外待太久了,我们已经不大习惯人为的建筑。

这院不富贵,但是费了心思,我们里里外外出出进进的,推着挤着撞着,打开这个窗看看外边,推开这个门看看里边,到前院看看天井和屋檐,到后院远眺下院子之外的景色。而阿译从看见一个窗洞外的景色后,就像一只想从玻璃上寻条出路的苍蝇,粘在上边了。

迷龙狠狠打击了我们,离家最远的家伙,连忽悠带诈唬,给自己弄来一个家。我们认为那是口水粘的,我们说就要完啦,可迷龙那天让我们看见,它比横澜山的永备阵地还要坚实。

迷龙老婆,作为我们中间唯一的一个女性,也作为我们中间为数不多真在干活的人,一会儿出现在楼上,一会儿出现在楼下,这屋子是四通八达的,所以当我正眼看见她在身前时,过一会儿转身又发现她还在身前。

克虏伯敲钉子的时候被个二两重的锤头轻碰了一下,便开始哭爹喊娘,那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往下他便可以贴着帮他上药的迷龙老婆挨着擦着。

郝兽医讶然地发现原来他除了吃和睡还有别的想头,但我打包票三秒之后他就问晚上吃什么,果不其然。迷龙老婆安抚他:“想着,想着,吃起来就更香。”

克虏伯就想着,他望着这屋瓦片的天顶,已经开始擦口水。我简直就看不下去,身后被人轻拱了一下,那是再战又北的不辣和蛇屁股,俩人估计在外边地面上打了十七八个滚,还互相怨七怨八。

我们一帮各自心怀鬼胎的人哄地就往后闪,因为我们全挤在楼梯口,而迷龙老婆要下楼,她叫住我:“孟连长,这是你的东西。”

我看了眼塞在我手里的那个玉镯子,联想起镯子的主人,便有些忧伤又有些讷讷:“不是我的。”

“小醉送宝儿回来,这东西她说已经送给宝儿了,死活也不拿回去。”

我重复道:“不是我的。”

她看着我:“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是男人干的。女人家没这么大方。”

“……哦。”

“孟连长太耽于军务顾不上别的吧?小醉大概是想谁能去把这东西还给她吧?”

我便把那个镯子袖了。迷龙老婆下去了。后来我一直立在窗口,看着这院子里的青瓦和人头发呆。

迷龙的家已经一多半收拾得了,我还盯着窗外,手袖着镯子团弄,我第一回注意到原来玉石在各种不同的角度下会泛出不同的光泽,但其实我更加注意到的是迷龙在下边使劲蹭蹭他正在干活的老婆,直到他老婆在快被他挤到墙根时没好气地给了他几下。

那帮傻子们呆呆地看着那张床,在这间占了小院足足一面的宽阔房间里,床把这房间占掉了几乎一半。迷龙老婆现在不在这屋,但那帮傻子每一个说话都压着声,发涩。

“太会享福了……他也。”

“迷龙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豆饼还在床上床下地爬着,敲紧最后几个楔子,毫无疑问,他是今天干活最多的一个人。蛇屁股叫他:“豆饼,你坐那儿我看看。”

豆饼并不笨:“我不。我知道你们想啥球的。”

有好几个人嘿嘿呵呵地笑,比奸更奸的奸笑,比傻更傻的傻笑,你只好叫它浪笑。我看见他们眼里的所见,他们看见他们不知在哪儿的女人,他们把她安置在这张已经被我们拆装三次的床上,祭旗坡的烂泥以及去他妈的西岸,他们在东岸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不辣忽然开始大惊小怪地鬼叫:“看那个小眼晶晶的贼啊!我就知道他最色啦,你看他看着别人家的床口水都流出来啦!”

我忽然发现所有人渣们都看着我在发笑,于是我明白了我确实像不辣所说的那样不堪,连忙把我的小眼晶晶挪开,但这让他们更加哄堂大笑。我索性走向那张床,试图把他们的注意力挪到一些别的东西上:“这个刻得不错,禅达的木工一向就不错。窗子位置也好,看这光照的,外边景色秀得很。”

然后我就得迎接又一回哄堂大笑。连郝老头儿也在大笑。

蛇屁股边笑边说:“读书人就这么假模假式的。以为就他吃过猪肉,别人就没见过猪走路。”

我窘得不行,他们不知道他们臆想的女人是谁,而我知道,我只好坚强地继续研究那张床的结构,幸好迷龙在楼下大叫:“干活的呢?干活的人呢?”

那家伙重重地踏得楼板直颤,但我们看见第一个从楼梯口现身的不是迷龙,而是顶着一张桌子的阿译。桌子被卡在陡峭的楼梯上,阿译像一只蜗牛的软体部分,痛苦地在桌子下面挣扎,抱怨也没个人帮忙。

迷龙等不耐烦,从他身后猛挤了一下,算是把阿译连他的桌子挤过了狭道,阿译把桌子猛放在地上,再把自己放在桌子上呼呼地喘气。迷龙没空关心他,他找的是我们:“咋都挤在这儿啦?干活呀干活呀!”

“干完了呀。”丧门星说,克虏伯则甜蜜回答他等吃饭呢。

“真干完啦?”迷龙有点儿不信。

阿译趴在桌上呼哧地喘着气:“干、干完啦。连你的货都放、放进地下室啦。”

“那叫窖,地窖,还可以冻大白菜。”在做这种有口无心的纠正时,我们已经看见他贼眼溜溜地在算计。从真诚的算计,到算计过的真诚,他一会儿工夫转了十七八个转,然后扑通跪了下来,砸得我们觉得这楼要塌,“各位叔叔大伯,乡里乡亲,亲兄亲弟嗳,亏了你们老子才有个窝嗳,这里磕头谢过啦。”

郝兽医吓一跳,连忙去给他往起扶。我们在后边冷一言热一语的。

“还自称老子呢。”

“也没见他磕呀?”

迷龙说:“我这个傻小子是明白的,这地方那是地主老财住的,能轮到我个傻小子住进来,那是弟兄们搏出来的。我得了便宜不能再卖乖,这个窝子,过了今天,那就是弟兄们大家的。”

我们听得讶异得不行,又总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对劲儿。大家叽叽喳喳问什么时候吃饭,吃完还要闹洞房。我则跟自己犯着纳闷——“什么叫过了今天?”

但迷龙是一概当没听见,打就着势被郝兽医搀起来,他就很严肃地把我们往楼下领,要我们看看他的窝子,还要打外面再看看,就这样把我们带出了院子。

现在我们又站在当时耍无赖静坐的鬼地方,在迷龙的引领下远眺:“瞅那块,那是咱们祭旗坡,那是狗娘养的横澜山,那边要有啥动静,我这里第一眼就瞅得见,弟兄们要打那边来,我第一眼也瞅得见。”

蛇屁股才不信:“瞅什么?我们是你老子啊?你会等在这儿瞅我们来?”

迷龙豪气干云地说:“众弟兄就是我迷龙的老子。”

郝兽医挠着头苦笑:“那你对你老子还真不赖。”

“要被他瞅着,我鸡皮疙瘩能从祭旗坡一直掉到这儿。”我说。

不辣哈哈大笑:“那你就真成白骨精啦。哈哈,烦啦就是鸡皮疙瘩加骨头架子。”

我气得有点儿打结,还没找到回应的话,迷龙指着一个遥远的看似人形的小点开始大叫:“死啦死啦!”

我们便簇一堆儿极目远眺,那完全是个人类目力难辨的小点,你甚至分不清那是人是动物。

阿译怀疑地问:“团座不是在监着新兵盖营房吗?”

“他也不乐意呗。”我说,“那是苦差。想想你周围有几百张豆饼……”

豆饼冤得很:“关我什么事呀?”

我们听见身后一阵暴风暴雨般的脚步声,我回头时正好瞧见迷龙已经跑回自己家门边,还在门口的青苔上滑了个狗吃屎,但那一点儿没打搅他的兴致,还冲我们挤出个涎笑的脸——他刚才的架势我们很不熟,这样的涎笑可熟得很。然后他闪身进门,门关上,我们听见了上板加闩子的声音。

我们忽然省过来就冲过去砸门打板,迷龙在那头嘿嘿地奸笑。

我们在外头七嘴八舌地骂,然后转入了沉寂,落落地站在院墙外。几个最悻悻的,如不辣蛇屁股之流还要往迷龙家睡房的窗户里摔几个小石头。几个石头后,迷龙光着膀子从那个窗眼里现身,冲着我们就哈哈地涎乐。

豆饼见了日出似的叫:“迷龙哥!”

蛇屁股猛地一个爆栗:“别见了你亲妈似的!”

克虏伯嚷嚷:“我还没吃饭呢!”

迷龙连个屁也没吭,咣当一声就把窗户关上了,窗户还没合缝时我们已经瞧见他奔向我们瞧不见的床。

我们站在那里,每一个人都心里滔了天地觉得自己是个傻屄。

“走吧。等什么?”不辣还是悻悻的。

迷龙那边厢已经开始号上啦:“姐儿们巧打扮哪,去把那戏来观。”

“等着了。走吧。”我说。

我们郁郁地回去祭旗坡,没走几步就碰见那个被迷龙指作死啦死啦的东西,那是一个禅达佬赶着一头驴,那驴冲我们高叫着,我们觉得我们蠢得像驴。

我们发誓要把迷龙收拾个臭死,实际上他回来后立刻被我们收拾了个臭死。但还能怎么样呢?我后来想迷龙是仁慈的,他让我们愤怒地离开,好过在曲终人散时寥落地离开。那样的话,我们只会想起我们什么也没做,连替人高兴的能力都已丧失,我们只会眼红、咒骂和嫉妒。

阿译在我们已经搭出轮廓来了的营房旁边支了张三脚桌子,坐了个三脚小凳,翻着那本烂糟糟的名册,点着更烂糟糟的一堆国币,几个总算还识得数字的兵在帮他打点——他干这个可真是太合适了,我恨不得给他套个袖套。

我们在领饷,新丁们眼光光地瞪着即将到手的饷,因为傻瓜们没领过几次饷。老家伙们爱答不理地看着他们的饷,因为知道那几个子儿也绝不够干个什么。死啦死啦点头哈腰地领着他那份在我们中间肯定是最多的饷。

虞啸卿的好处是在乎名声,包括在炮灰团这帮烂柴中的名声,但求无愧于心,他可能拖饷,但绝不吞饷扣饷。

迷龙站在一个拆出来的砖堆上,脸上还带着被我们当树栽了之后存下的泥壳子,衣服也是泥泥水水的,丫快活得不行:“老子成亲啦!发发!说一声万年好合给一块!”

我们抓着我们那几个破饷,很有尊严地看着。

我说:“万年好合?你沤煤炭哪?”

迷龙点着我:“这个家伙没得吃。”

那还不容易——“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十块!拿来!”

迷龙掩着口袋跳下来要跑,我们拥上去,嘴里没口子大叫着万年好合,有时喊成万年好合个王八蛋什么的,没一会儿他就剩两个被撕巴开的口袋了。我们把硬块塞进了嘴里,眼光光地看着我们这片号称团营地的荒地,真甜。迷龙可得意了,连衣服都被我们撕开了,他敞着个胸脯对我们嚷嚷:“我对弟兄们不错吧?着实不错!”

豆饼甜得眯着眼:“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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