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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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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法场被劫了,我被丧门星和郝兽医架着走。郝兽医哼哼地念叨,他着实开心得很:“小太爷起驾啰。”

我并没那么高兴。我盯着死啦死啦。他走在我前边,全部兴趣好像都集中在那支刚上手的m1928汤姆逊上。

“那叫战壕扫帚。”我说。

“什么扫帚?”

“扫战壕的扫帚。发明的人这么叫的。”

“好名字。我要找个地方看他有没有吹牛。”说这话的时候他也不看我。

“回山上让虱子鬼排队吧,拿这个帮他们除虫。”他扭头瞪了我一眼,我有气无力地涎笑,“我还行。我这块腊肉是不是该再挂两天?”

“你很能装。你从不求饶。可被逼上绝路,还不是咎由自取。”说完他又一门心思整治他的扫帚去了。我知道他啥意思,我说的根本不是我想说的,他也知道所谓扫帚什么的不过是我在转移话题,以掩盖心里蒙受的耻辱。

郝兽医偷偷地问我:“你爹妈来啦?干啥来啦?是不是被你吓来的呀?啥时来的?住哪儿呢?干吗住西岸呀?西岸不是鬼子地吗?他们啥时候过的江?咋就能过去呀?”

我瞪着他,我快噎死了:“你凭什么就说是我吓的呢?”

郝兽医说:“我是当爹的人啊。我儿子要一不高兴就一封遗书,再不高兴就来个绝笔,我要不去看我儿子抽啥风才怪呢。”

“……关你屁事呀。”

但郝老头儿一语中的。“好罢,”家父回应我的遗书写道,“吾儿既有此志,全家死作一起,吾心甚慰。”老人家臭而硬,多年只坐在家中诅咒与外界相关的一切,远行的知识接近于零,“行装甚多,一番苦旅,终抵铜钹。幸未南辕北辙,叹只差之毫厘。见字即来接罢。”家父在西岸的铜钹镇轻描淡写道。他写这信的时候我还在缅甸,禅达和铜钹间的天堑还是通途。

我好像拿着来自阴间的家信。

我拿着我的家信,委靡不振地坐在床上。我很沮丧,并且因为已经公之于众,这种沮丧再也掩饰不下去。

死啦死啦在屋里踱来踱去,与我不一样,他还在玩儿着汤姆逊,亢奋得要死:“放狗屁!阴间啊?天打雷劈,干了这个不孝子吧,他判他爹妈死刑。”

“清楚点儿说话。我是要去和他们死在一起。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在沦陷区苟活。”我说。

“你都当逃兵了,死活关我屁事?风雷电火,太上老君急急令,再落个炮弹也行啊,干这个王八蛋。”

我警惕地看着他在那儿玩儿着枪,拿着支汤姆逊冲着对岸,口头上“嗒嗒嗒”。他要真扫几匣子弹过去我也不奇怪。

我说:“别跟我说什么大义,别说有朝一日咱们把他们从日寇铁蹄下解救出来。很多事我都忍了,连你我都忍了,但这种事忍不了的。还有,你不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臭硬脾气,他在日占区一星期也活不下来。”

死啦死啦说:“我没说呀,我说了吗?还有,看着你老弟我还不知道你爹是个什么脾气?可是关我屁事。”

我想着怎么回嘴,可是门口暗了一下,丧门星晃了进来,说:“都叫齐啦。”

“走,走。”死啦死啦说着掉头就往外走。我愣了一下,窝窝囊囊就往起爬,在战壕里追他们。那家伙头也不回,丧门星也头都不回。

“要干什么?什么齐啦?”我问他。

“不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别跟着,我没说三米以内。”

“谁听你的三米以内!要干什么?”

死啦死啦头也不回:“国难当头。忠字已经很掺水了,孝字上不好再打马虎眼了吧?”

“少装。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在发痒,浑身上下地痒,这痒跟孝字可没相干。”

死啦死啦“嗯嗯”两声:“礼义廉耻,痒死我啦。”

我骂道:“痒死你个犊子!是人家挑剩下那点儿美国货让你发痒!”

“哦嗬。”

“你不要挑事儿啦。我说真的!”我有点儿急了。

“管你的真假,国土沦丧,痒得很哪。帮我挠挠。”他把背伸给丧门星,丧门星就帮他挠,气得我直叫:“你是不是想过江?是不是?”

他不答理我:“舒服死啦,好啦,走走。”

“又是擅自行动!虞啸卿会弄死你的!”

“哦嗬。”

“我不会跟你去的。”

“好极啦。”

“没人要送死的。也没人要跟你去的。”

他又“哦嗬”了一声站住了,丧门星也站住了,已经到他们要到的交通壕了。我也站住了,再往前也过不去了,丧门星叫的人全拥在这儿啦,荷枪实弹破衣烂衫的。有些霸道的拿着刚抢到手的美械,不霸道的就拿着原来的破枪。

丧门星说:“打过仗的,还能打的,全在这儿啦。”

我看了他们一眼,不再说话了。那帮家伙——贪生怕死的人渣、兵痞中的破落户、大字不识的造粪机——都在发痒。我汗毛直竖,我也有点儿发痒,这与美械无关,就像我看着我们的坦克鬼叫,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到我们手里,在这样的隔江对峙中也用不上。

跟这些都不相干。

战壕里燃了堆火,在禅达湿重的空气里冒着青烟。死啦死啦拿他的德盔做垫子,在阿译的提示下写着名字,然后团成纸团扔进另一个盔里。

他叫我:“滚过来。老子要个托架!”我愤愤地过去。那家伙把两个盔一合,玩命地摇,人渣们呵呵地看着。那家伙简直快把自己都摇散架了,然后往我手上一坐:“托着!”

他从盔里抄了个纸团。他站了个臭不要脸的位置,只有我看得到纸上的名字——林译。我愣了一下。阿译站在几米开外,眼里放着光,头发很飘逸,从里到外都写着贱兮兮的几个字:“让我去”。为了让人看清这个,他很外道地拿着一支长枪。

死啦死啦打了个干哈哈:“老天爷定的啊,叫到没叫到都不要放屁。”

我忽然没来由地担心,他会不会借机除掉师部安插的眼线?阿译踏上这样的送死之旅就绝无生机,会死得配合之极。他却忽然大叫:“便宜你啦。迷龙。”

迷龙欢快地骂:“完啦!真要整死我呀!”

死啦死啦抄了第二个名字,是个我也不认识的名字,但那家伙在众人的期盼和信任下作弊,摆出一脸疑惑的表情:“郝西川是谁呀?”

郝兽医吓得颤巍巍站了起来:“我呀。那啥,不是怕呀,我去有用吗?”

死啦死啦一脸诚恳地点着头:“有用!当然有用!”

郝老头儿用力地向其他人点着头,“嗯嗯”地哼哼着,那意思是:“瞧,我有用。”

不辣叫:“卵,老头子要归位啦。”

郝老头儿猛力地一拳砸了下去,咣的一声大响。不辣戴着新到手的美盔,但那并不是防拳头的,还不如不戴,他被震得头昏眼,扑在地上。

我捧着盔,看着他们笑闹。死啦死啦叫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叫到的便吐一口唾沫,骂一声“入你娘”。他说他只要十二个人,十二个人不可能攻陷西岸,但打得,躲得,跑得,用他的话说,刚好挠痒。只要十二个人,可等在战壕里从手上痒到心里的足有一百二十个人。

天公地道,他没一次照纸团念的。为挠这痒几乎出清了我团存货。去的人发一支汤姆逊、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去翻拣就放在旁边的弹药箱,很快就成为哄抢。他们拳打脚踢,诅咒一起赴死者的大爷。我看着他们雄壮地拍着胸膛和并不雄壮地被踢着屁股,忽然觉得我们这个民族也许真的是很伟大的,我看见那些征战大地更征战自己的先人们在借尸还魂。

死啦死啦自己无疑是要去的,他念完了十一个便把所有的纸团往火里一倾,顿时火光熊熊。他把头盔往自己脑袋上一扣就掉头走开,他当然还没沦落到要去抢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

我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追着他叫:“喂,别走!”

“哦嗬。”他应道,但只是冲狗肉弹了弹指头,让狗肉跟着。

我大骂:“你他妈的!”

他“哦嗬”了一声仍然不理我,为了收拾我这个瘸子,他存心走得很快。

我们阵地前的地表有一个洞,我从洞里看着外面的世界。晚上有很多的星星,但我只能看见我视野里的那颗星。

我坐着,因为小板凳太矮更像蹲着。有时我看看脚下的坑,很奇怪死啦死啦为什么不填掉它;有时我瞪一眼睡在床上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为了更暖和点儿和狗肉挤在一起。他睡觉时像个孩子,这么说是指他的躁动而非能让人放心。他一会儿趴着,一会儿正着,一会儿侧着,无论哪种姿势,总是有手或脚从床上耷拉下来触着地面。那张床本来就小,在他这样的折磨下,加上了狗肉,就越发小。狗肉也只好不堪其扰地偶尔呼噜两声。

我又看着天窗,眨着眼睛。

背后传来他的声音:“挤啊挤,使劲挤,挤出眼泪我信你。”

我气得要死,我一直以为他睡着了:“没睡着你打什么鬼鼾?”

“三点多啦,该睁眼啦。一帮从不愿为整件事操心的主儿。我不想,没人帮我想。”

他难得被人看到疲劳,但像现在这样,在刚睡醒的时候就总会显得疲劳。他摊手摊脚地躺在一堆零碎中间,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着穹顶上潮湿的土层,表情和我看星星时并没什么区别。

他手脚并用地伸着懒腰,发着牢骚:“真不想起来。起来就又要看混蛋人,混账事。想睡一百年。”

“睡吧睡吧。你睡着了大家都消停。”我说。

他用一个很猛烈的动作把自己挺了起来,问我:“不啦。想好了说什么没有?”受惊的狗肉猛地腾身下地。

“我吗?”我问。

死啦死啦开始收拾自己,今天无疑是个战斗日,但他像要去见婊子一样把自己打理干净:“不要装傻。”

“我们用一辈子来学什么叫说不清。”我说。

“如果你念那些书就为这样夹缠不清,那我们十二个人去好了。哦嗬,还有你,狗肉大爷,你比他强多了。”

“你真会这么干?”我看着他,“让我在这老鼠洞里窝着,你们过江,号称去救我的父母——就跟送死一样。你们死绝了我也不会死,乌龟王八都老死了我也不会死。你就这么羞辱我?是不是?”

他用惊天动地地刷牙作为回答,冲我吐着白沫子。看来,我就算沉痛死他也不会中断刷牙。

“我从没拿手榴弹开过啥军曹的瓢,腿上的伤是装死时刺刀捅的,那会儿同袍们正在我周围被烧成煳。我不是第一次做逃兵,每回都逃,又都被绑回来了,正人君子跟绑成粽子的我说,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偷小姑娘的钱,她刚救了我。我想帮她,可更想和她睡觉。我很愤怒,以前怒的是被别人像掉价国币一样销我的生命,现在我二十五了,我怒的是我才二十五,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破人。”

那家伙对我吐了口漱口水:“你在吹牛吗?”

“……吹什么不好我跟你吹这种牛?!”

“老子不是洋和尚,没心思听你忏悔。有的是事情要忙,没工夫听你的烂事。一群贱人,说烂了嘴也无非谁欠了你们没还。谁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什么?老子要做事,要做这件事!烂舌头的请远点儿!”

“是你要我说清自己啊!不说清不带我呀!”

“说清了吗?”他问我。

“你说得清吗?你要说得清,会把个乳臭未干的小书虫子连揍两遍?”我反问他,“要说得清,你就得有个信啊!你信什么?他信少年中国,他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你说少年中国,你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我瞎的?看不出你做梦都想做虞啸卿?只是时乖命蹇,屡战屡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听我猛喷着,犯着愣,然后把一盆洗脸水全泼我身上了,让我成了一只愤怒的落汤鸡。

我大叫:“冷死啦!人不能这样耍无赖!一个说得清的人会用你这样鸡鸣狗盗的下三烂手段?”

“浇你个清醒!我们过江,是要做事!除了手上有几条好枪,还要心里清爽!不是这些烂事烂事烂事!我只是要做事,我只是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烂事也是你我甩不掉的心事!”

他瞪着我,瞪了一会儿,忽然开始干笑:“你又反攻为守啦?”

“只是告诉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来。”

那家伙继续干笑:“算啦,随便说件事,我放你一马。”

“什么事?”我问。

“随便什么事。我数一二三,你立刻想起来的事。——一、二、三!”

他自觉得计地笑着,我有些悻悻地说:“什么也没想。”

“少来。你想啦。”

他没说错,我是想到了,并因此有些怔忡:“……家父是学机械设计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学童之一。不过他这辈子拆掉的东西不少,设计出的可没有一个。”

他打断我:“我要听你说你老爹的坏话吗?我要听一件事。”

我没理他的打岔:“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来,那年我五岁,他要做一台永动机,说是为我做的。”

“什么鸡?”

“永动机。从制造出来就永远在运转的机器。不用牺牲质量,就能换取能量。家父总想做这样一鸣惊人的事情,好叫抱着能量守恒的洋人买块中国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对我父亲的梦想表示怀疑。

我没受他干扰,已经完全沉浸在我说的这件事情里了:“……他用金属丝吊着的撞球做动力,驱动一个八音盒。他跟我说这个音乐会一直响下去,响到世界末日。他说是给我做的。音乐很好听,一直响着……响了很久,有一个小时那么久。真的很好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家父其实很厉害,只是像咱们一样,生不逢时。”

死啦死啦披挂着武器:“很厉害的家父的儿子,你看我该生在几时?”

“突然,停了。”我说。

“不停就有鬼了。”

“音乐也没了。我跟家父说,没了。家父很生气,拿起了锤子。一锤子,两半,两锤子,四片,三锤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锤子。全零碎了。全都没了。我讲完了。没了。”

是没了,这洞里也没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洞里就我一个人了。我茫然看了看,然后看头顶上的那个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头叫我:“十三个人,一条狗。你蒙混过关了。”

我茫然了一会儿后,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我们中的十一个人在江滩上包出个半圆,圆心是对着怒江抓耳朵挠后脑的死啦死啦。我对着他大喊大叫,我必须大声才好压过怒江的水声:“你就这么过江啊?你怎么不早说这么过江?”

“你也没问啊。”他说。

“我怎么不问啊?我要问啦我就可以在家睡觉啦!过个屁江啊!”

“你也没说啊!”

“我怎么不说啊?就是那条死书虫子惹出来的祸!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过于聪明啦!”我愤愤地说。

死啦死啦看着湍急的江流发呆。我在江滩上恼火地走着,不时捡起石头去砸怒江——这恰好是我做逃兵时来过也叹过的江段,也是那个日本兵宁可自杀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这样,即使你有条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个水就粉身碎骨了。

迷龙为在砸怒江的我提供了一块石头,我被闪得差点儿砸了自己的脚——他轻松搬起来的东西自然不是我能轻松搬起来的。他笑嘻嘻地说:“急啥呀,过不去就当出来透气呗。”

郝兽医呵斥道:“要闹改个日子!迷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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