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2)
第23章
我们不敢有任何亮光,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我表情很木,走在死啦死啦身边。和那些滇西人分手之后我的表情就很木。
“我爹没啦。”我说。
“……他是壮劳力,会被抓去南天门?”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个被招安的镇子里活下来的。我们连他的坟都找不到。”
他看我一眼:“有这么肯定的?”
我告诉他我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气,他会抡着手杖对整个师团和铜钹人进攻的。听见咱们打个败仗他就要说举国贪生怕死,中华国已不国。听着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沦陷他绝了三天食。
死啦死啦说:“也许是年纪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他嘲弄地说:“那你现在是孤儿啦。怎么着?要不蹲路边哭会儿?”
我哑然了。我哑然地走着。
他不放过我:“孟烦了,上后边去!你这样走在前边,瞎子的用场都派不上!”
我站在路边,等着我的队友超过我。
我一直假装自己是个孤儿。假孤儿最难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儿。我的母亲夫唱妇随,从无主见,显然不会独活人间,等待她已经写过十数封遗书的孽子。我现在是个孤儿,我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儿。我麻木地跟着队伍。
铜钹是山下田间一座幽静的小镇,这样幽静想必与它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壮劳力有相当的关系。我们放眼望去,那座镇子是完整的,但几无人烟出没。如果不是有一个顺民正拎着漆桶在对着我们的白墙上刷写一段东亚共荣标语,它倒更像座秀雅精致的玩具镇。
我们错落在田野间,十三个人分成了四组,交替着掩护扑近。有时我们冲过田埂,有时我们扑入菜地。我行尸走肉般地做着这些。丧门星那组提前摸进了镇子。
死啦死啦低声叫道:“兽医,保护我的副官,人家正忙着省亲!”
郝兽医忙受宠若惊地紧一紧膀子,把枪拿得更像烧火棍:“放心哪!”
我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专了心,跟上我的队形。丧门星返回镇口冲我们挥着枪,表示无事。
村外那名顺民早看见我们了。丧门星威胁地冲他晃着枪口,他倒也没叫唤,只是手上拎的红漆桶落在地上,泼得像血。
我们管他哪个呢,从他身左身右包抄过去,在丧门星探察过的镇口会合。那家伙看着我们发呆。我是比较落后的一个,从那名老顺民身边绕过去时愣住了。我转回来又看了一眼,然后就傻在那里,又成了我们这队人的最后一个。
那老头子也眼光光地瞪着我。我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一身在国人眼中无疑堪称怪异的衣服,大包小包,披着树叶,抹着黑脸,吊着刺刀,平端着冲锋枪,一副要把满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我的队友们在镇口警戒着,奇怪地看着我。我拘谨地看看他们,放下枪,我没法对这个人平端着枪。
迷龙不干不净地冲我叫:“孟烦了,你死老爹啦?”
那名顺民一只手要伸不伸地伸出来,像是仙人要给凡人抚顶结长生似的。他可不是要摸我,那是为了表示他的威严:“了儿,怎么还不请安?”
我瞪着他,足瞪了好一会儿。我见他的铜钹鬼,倒好像我在北平的家里,见了他,尿还没撒就要做的第一件事似的。但是我跪了下来:“……爹。”我不想看人渣们,我不敢看他们。
这是场乱子——从头到尾就是。
我站在正房的厅堂里,一副茫然而错愕的古怪表情。迷龙他们在哄堂大笑,能逮到我的洋相是快乐的,即使我平时嘴并不损,他们也不会放弃这个高兴的机会。我回身瞪着他们,我知道拿枪,尤其是上了膛的冲锋枪指着人是不对的。我把刺刀拔出来半拉。
这时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了儿,请安。”我只好转回了头。两把椅子,一把坐着我那顺民父亲,一把坐着我那还没搞清楚任何状况的母亲。我的母亲用一种和我同样的神情打量着我,一切亲情都在这样的狗屁仪式中完结,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辣尖着嗓子学舌:“了儿,请安哪。”
我又一次转回了头:“你妈拉个巴子!”
我的父亲暴怒地拍着椅子的扶手,但就连暴怒也是仪式般做作:“颜面何在?体统何存?”
我只好又转回了身,面对我那个没什么亲情可言的仪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别扭了一会儿,终于跪下,并且干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辈子祖宗的回家台词:“妈,了儿回来啦。”
我的声音让我母亲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头瞪着我,瞪着一个连本来肤色都搞不清楚,浑身渗透着硝烟、火药、汗臭、血腥、土腥等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的人。她面前的这个东西看起来比日军更加狰狞,然后她认出这原来是她的独生儿子。她瞪着的眼睛里瞳孔扩大,她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我母亲吓晕了。
郝兽医抢上来救治。丧门星抢上来掐人中。我的父亲在咒骂。不辣在哈哈大笑:“烦啦这个孽畜子啊!”
我恼火地窝在后院,发现老头子居然还种了半个架的,收拾得颇为清幽。在他最珍爱的几株上挂了精巧的小对联,什么“桃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有情芍药含春泪;野竹上青霄,十亩藤落古香,无力蔷薇卧晓枝”,什么“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什么“非梦非梦如梦梦似,梦里有开如梦;心非心镜非镜心如镜镜似心,镜中有心心明如镜”之类的屁话。我瞧了一会儿,拔出刀子,慢悠悠地把他最宠的那几株的每一片叶都切成两半。
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把刀收了。来的是死啦死啦。“你妈醒来啦。按说你该卸了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说铜钹没驻日军,可巡逻队隔三岔五会来一趟。”他说。
我说:“最好再查一下。他说话……作不得数。”
“查啦,是真的,做儿子的不要这样疑心自己的父亲。”他说。从他眼里看,他想说的也许更多,但我不管这些。我转了身,继续我摧的大业。我不愿意去看他那一脸笑容,我的家在别人看来一定就是个笑话。
“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令堂扯出来,这样的乐极生悲跟咱们真有得一拼。”
我没精打采地说:“他没乐,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虽说他从来没什么可值得炫耀。从来就这样子。小时候我病了,请中医来家治,他倒忽然对针灸来了兴趣,于是我成了试验品,直到被扎得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医住院。”
死啦死啦高兴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的德行——你在干什么?”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叶锯成两半:“莳。莳他妈的。”
死啦死啦更加高兴:“我算知道你怎么老一副欠揍的样子了,从小熏陶嘛。——你真没想到啊?”
“真没想到什么?”
“真没想到自己会成了铜钹镇汪精卫的儿子。”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猬的狗熊。我跟刚被人抽了一耳光一样瞪着抽了我耳光的人。那家伙则看了看我的手艺,拔出刀,干和我一样的勾当。我是百无聊赖,他则津津有味。
家父现如今的身份是铜钹的伪保长。他不是铜钹人,连客居都不算,人们大概只是推一个倒霉蛋上去,接替被日军打死的上任伪保长。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还在这儿稀里糊涂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团长,永远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叶子割得那么高兴,我只好小声地抱怨:“你搞什么?”
“我们去抓几条菜虫放在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菜虫吃不吃。”
“不吃。不过后来我赶来几只鸡。”
“鸡连虫子带一块儿啄了?”
我绷着脸:“嗯哼。”
死啦死啦赞叹道:“你可真是久经战阵。有今日之孟烦了,非一日之寒。”
“从能够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砚台里注入香油,好让他想奋笔疾书时污了宣纸。你呢?你这么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几几十年的仗。”
“我能够到桌子时,我爹已经没啦。我也没桌子去够。我识字是趴地上识的,浮尘做纸,指头子做笔。为什么不说树枝子?因为戈壁草原上找不着树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但我不想听,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爷呵,伪保长家的汪小太爷。”
又被刺到了。我往后跳了一步,咒骂:“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话是你自己说的。你老子从八股到西学盛了个满腹经纶,可就是一事无成,只会坐在家里大骂国家时局、军人战争。你明白得很,祸事临头,除了嘴皮子什么都不利、对自己都缩头的家伙一定缩头。往上冲的多是些把什么苦都吃透了的,干了一辈子活下辈子还是干活的。你跟迷龙他们混作一堆不外是想沾个阳气,你不想缩头。你打五年仗啦,你会信只骂街的人能有顶着刺刀面事的勇气?有那种他早已做事而不是骂街。你明白得很。”
我把刀插回鞘里,站在那儿发呆,现在连泄愤这样的事也做得索然无味了。
这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地压抑着。
死啦死啦说:“你妈喜极而泣啦。”
我摇头:“不是我妈。”
事情想开了就简单。父母当然愿意跟我们走,铜钹已经快成死镇了,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绝了再见我的念头——这部分也简单。但是就家父来说,简单之后,通常必是复杂。
“走啊走啊。人生皆虚妄,恩爱痴人逐。速速地走!”父亲催促大家,然后又平和淡定地说,“只是把书都带上。”
我焦心地在屋里踱着,几乎绊倒在书堆上。
“我……”迷龙大概也已经被我家的气场搞到不敢太粗口,只好打量眼前的一堆书,那堆书从他脚下一直堆到要他仰头,“……妈妈耶……”
豆饼试图背上一堆书再站起来,结果仰在地上,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一样挣命。他直叫:“迷龙哥迷龙哥!”
迷龙头也不回地在绑另一堆书:“翻着吧。我去找只母乌龟来跟你配对。”
这时候我们又听见那个女人的哭声,我也吃不准了,看了一眼我父亲,他在监督我们打包。我问他:“爹,妈在干什么?”
“在里屋啊。里屋呢。”他说,但他指的与那哭声来源完全是两个方向。哭声是从厢房来的。但我也没工夫深究了,因为不辣和蛇屁股几个被派出去找车的人推着两挂车子叮里咣当左冲右撞地进来了,一脸惊惶。
“日本鬼子!”蛇屁股叫道。
我们中间有几个人狐疑地看着我父亲,我父亲也许很糊涂,但这方面绝对的敏感,他立刻说:“过路的啦!你们真当我是汉奸吗?”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个想自己想得太多的人。我们放下书包,拿起武器,纵下台阶。
一看见那队从菜地里现身,打算路过铜钹主街的日军,我们就知道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枪担在肩上,头盔推在脑后,多数的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而是从百姓田间拔来的菜。一头牛,一个人在前边牵着,一个人在后边赶着,一个人在牛背上骑着,颇有一派田园风光。这样的军队不可能有任何目的,就是巡逻兼打劫。
死啦死啦轻拍了我们,让我们回去。他自己转身时却被丧门星一下拉住了袖子:日军的队首已经进了铜钹,他们拉得过长的队尾里,三个日军溜下了田埂,猫着腰嬉笑着,朝我们这边而来。
我们乱成了一窝蜂,收拾掉我们在这儿留下的痕迹。
丧门星扒在墙头上,向我们报告着那边的事态:“过来啦。往这边来啦。”
“你下来。总不会就进这个院子。”死啦死啦说,说完向我们挥手,“赶快藏好。”
呼呼地已经藏了一大半,就我们几个还在院子里待着。丧门星跳下来,他疑惑得很:“……好像就来这个院子。”
我父亲刚搬进去最后一摞书,现在跑出来,连呼带喘地把我们往主房里推:“快藏起来。我在就好啦。”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一起进了主房:“烦啦,你和迷龙、不辣进厢房。告诉他们,非要打起来也不要开枪。”
我“嗯”了一声便往迷龙、不辣早已进去的厢房跑,父亲拉住我的袖子:“那里不能去啊。”我不知道他在磨叽什么,也不知道他那一脸惶恐为的是什么,只听见日本人的说话声已经在门外了。我挣开了他:“这是打仗。”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把老头子也拖进了主房,我跑进了厢房。现在院子空了。郝兽医在对面把门关上,而不辣在我眼前把门关上。日本人的声音很远,在哼曲子。
我小声地告诫不辣和迷龙——他们一左一右地窝在门的两边:“不要开枪。”
迷龙不怎么在乎:“没那么巧的。哪儿能就来这儿啊。”
我也觉得没那么巧,但还是说:“以防万一嘛。”然后我就噎住了,那三名日军已经进了父亲的院子。他们去了主屋打门和叫唤,倒是很有礼貌,每一声叫唤后边都带了个“桑”字,日语里这是“先生”的意思。
这时我听见从里屋传出来的哭声,它叫我毛骨悚然,我想我身边的迷龙和不辣也一样。我们一直只关注我们占据的玄关。我们后退看了看里屋。
一间空得像牲口棚一样的房间,地上铺着凌乱脏污的被褥,放了些发馊的食物和水,难以形容的恶臭几乎叫我们窒息。一个女人躺在那里,一直在哭的是她。她瞪着我们,她看我们的一眼让我们觉得被鬼看了。她很丑,即使没那么脏,即使没有一双快瞎的眼睛,她也长得很丑,粗手大脚,皮肤粗糙。她属于我们在禅达的田地间经常看到的那种女人,只是那些人是欢快的,她们甚至会主动调笑很需要被调笑的何书光,而这个人的脸上却是一种来自地狱的表情。她完全是赤裸的,用破烂的被子紧紧裹着。她在剧烈地发抖,她想挣起来,但她显然挣不起来。
我、迷龙、不辣,我们呆呆看着,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的脑袋里一片真空。
我亲爱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
那帮热爱田园风光的日军大概觉得营里的军妓不够配给,于是在外边也制造了一个。他们打残了她,然后扔在这里,胁迫我的父亲为他们喂养。
我亲爱的父亲。
门响了,然后打开。我们仨瞪着那三名日军窃笑私语地钻了进来。他们是如此投入,进来后还要立刻把门关上,以免让同僚发现。我们也开过小差,知道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差开得就像捉迷藏一样快乐。
他们终于看见了我们。我们六个人相互瞪着,现在说不清是他们还是我们被封在门里头了。开门是轻易之举,但没人敢转这个身——三个对三个,公平得很。
迷龙冲了过去,掐住了一个脖子。不辣是把自己砸到一个日军身上的,他们立刻就滚在地上了。我反应没他们俩那么快,所以我看见被他们漏掉的第三个人举起了他的步枪。我一边拔着刺刀一边冲过去。过长的刺刀没来得及拔出来,过长的三八步枪也打歪了。我脑子里轰轰的,已经不再去想这一声枪响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扭在一起,在屋里互相殴打和跌撞着,一直撞进囚禁那个女人的屋里。那家伙比我壮实得多,肉搏我不是个儿。他把我丢开,我撞在木板壁上又扑了回去,这回我及时拔出了刀,他一下僵硬了。
我把他扔在墙上,一次一次地撞击。我意识不到我在捅他,因为我根本没意识到我手上拿着刀,实际上我的每一次撞击都让刀身扎穿了他的身体,在他身后的木板壁上留下了刀痕。我发疯似的使用着自己的力气,最后一下把那块木板的榫子撞开了,我和那名已经只知抽搐的日军撞进了另一间屋子,滚在地上。
这是我父亲的书房。我抬头看了一眼,我父亲坐在他的书堆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瞪着我,已经把发抖都忘掉了。我身下的日军还在无力地挣扎,伸出两只手抓挠着我。
我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父亲,觉得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麻木了。那个日本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脸,我挥开它,然后摁住他的头,在他脖子上补了一刀,安静了——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父亲。然后我起身,抓着我的刀,从刚撞破的板壁里钻回去。我满身鲜血淋漓,幸好那不是我的。
我经过那个被囚禁的女人,她用地狱般的表情看着我。我走出这里,去往玄关。迷龙正把他那名日军顶在墙上掐;不辣坐在他对手的身上,一拳接一拳,一个双风贯耳,又一个双风贯耳——他们在对付两个死人。
“迷龙,他死啦。”我提醒迷龙。但是他把死人又掐了一次才松手,让那具尸体瘫软在地上。我拍了拍不辣,他给了死人最后一拳,仍然呆呆地坐在尸体上。三个因仇恨而疲惫的人,三张因冷漠而麻木的脸。如果不是门被死啦死啦一脚踢开,我们也许就会一直这样发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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