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2)
第35章
我被那挺机枪收拾得在壕沟里盲目地爬行,被封入一个死角,我确定我下一步就是成为一个漏勺。轰然的爆炸声后,火线移开了,那感觉就像一条巨蛇在舔到了你的时候转身他向。因此我注意到了投弹的迷龙,他并不是为了救我。他正甩手飞出第二颗手榴弹,但这对地堡里的日军全无杀伤力,只是炸起保命的烟尘。
迷龙和豆饼两个家伙不知道打了什么商量,豆饼跃出了壕沟,在烟尘中蹲下,他身上的负荷压得他一趔趄。最后他坐在地上,尽量坐直了,好承接迷龙抬起来往他肩膀上压下的马克沁。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后果。
迷龙已经开火了,豆饼扶不住——那可是轻装甲都能穿透的马克沁,他抖得像踩了电门一样,第一个连射全甩到暗堡上方去了。
我扑了过去,想制止这个疯狂的尝试:“疯啦?!这不是捷克式!”
迷龙只管鬼叫:“帮忙!帮忙!”
我帮他鬼的忙,我只想把豆饼拖将下来,第一个短点射他就晕菜了。那个晕乎乎的家伙流着眼泪,但并不是出于悲壮或者激昂,因为他还流着鼻涕——那都是被震出来的。我毫不怀疑他同时也尿了裤子。
豆饼像在呻吟,又像在求救:“迷龙哥……迷龙哥……”
迷龙在号叫,也像在求救:“帮忙!帮忙!”
我能说什么呢?爆炸的烟尘正在散去,暗堡里的火舌向这边卷了过来。我帮他们托着弹链,以便迷龙打出可以震碎他那人肉枪架的持续射击。迷龙开火,震颤的弹着点偏到了暗堡右边,他气得大骂豆饼:“你他妈的太不稳当!”
豆饼在粗得像炮的枪筒子底下哭号,一点儿也不壮烈,你把一个叫子打急了也会这样。他挥洒着眼泪和鼻涕,抱着枪筒上的两只手玩儿命地往下拉,把后坐和震动完全作用于自己身上。
我们三人在九二重机枪的火舌已经舔到豆饼身边时恢复了射击。帆布弹链在我手上跳跃着,弹壳冰雹般地迸飞。豆饼不再叫了,每分钟六百五十发送出去的强装药子弹让他抖得像风中的残草。他迅速被枪烟熏成了一个活鬼,但烟熏对他绝非最要命的伤害,我肯定至少他这辈子再也不要想听见任何东西了。我们也不再叫了,这样全无间隙的射击让身边的土层都在震颤,我们现在的心跳频率和机枪声同步。
弹雨终于钻进了那处阴险的暗堡射孔,九二重机枪迅速哑然,但我们仍在射击,那里边不管有多少人一定都被打成了筛子。暗堡里爆炸了,它想必堆积了小山一样的弹药,炸得像是用盆子罩住的节日烟。
一个短点射从我们头上削过,那是死啦死啦干的,他只好用这种办法来让我们注意省点儿用子弹。
我们终于停止了射击。迷龙把那挺冒着蒸气和余烟的玩意儿从豆饼肩上掀下来。我想去帮豆饼,但他自己缓慢而稳当地从壕沟沿爬了下来。他转过身,那张脸如同刚从灶眼里爬出的小鬼,烟熏火燎,露着眼白和牙白,但除了几条烫伤炽伤外没有更多的伤痕。这真让我高兴,以后我会试着相信奇迹。
可我不该摸他脸的。我摸了他的脸,血从他的口鼻和耳孔里一齐奔流了出来。我哑住了,哑了很久。“豆饼……豆饼?”我听着自己毫无底气的声音。迷龙在我身后哑然着,审度地看着这一切。我真恨他。
那孩子并没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和我们的变化,他大概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要歇歇。”他迟缓而茫然地告诉我们,并试图从我们身边走过。
“歇歇——歇歇!”迷龙总算醒过来了,大刀阔斧地帮着豆饼从身上卸他背的东西,我也帮着卸。那几乎坠死人的分量真让人心碎,光十几斤重的弹链他就背了四条,他背着的东西一定远远超过了他的体重。他在我们从没有正眼瞧他的情况下背了这么多。
“我要走了。我要回去。”他念叨着。
卸掉了重负之后他反倒打晃,像个被卸了压舱物就要飘走的热气球。我们集体误会了他的意思,殷勤地给他让开道。
我一边对他说“歇歇歇歇”,一边大叫救护兵。师部派的救护兵一定忙死了,这么一小会儿已经有这么多人来耗他的医药箱,但他还是从雾气和硝烟中向我们跑过来。我掉过头去找我们的伤员,看见他正吃力地爬过沟沿,然后站在沟沿上看着一片雾气茫茫。虽然我们知道那个方向就是怒江和禅达,可我们看不见。他倒是一副很看得见的表情,向那里迈开步子,在七十度的陡坡上像在平地上一样。
“豆……豆……豆饼?!”我呆了。这时我被人粗暴地猛搡了一下,摔在壕沟里。一双大脚从我身上跃了过去——迷龙打的是先抓住再说的主意——可他晚了些。豆饼迈开步子,一步、两步,然后便翻滚直下,向没底的雾气里掉落。他迅速消失于我们的视野,而他滚落的地方便是雷区,雾气里传来的爆炸声让迷龙打消了跳出去追的念头。
翻滚直下时他全无动静,掉进雷区时他也全无动静,最后他消失于雾中。找尸时他被列为失踪人员,但我们确定他是一直滚进了怒江。上次怒江没有把他带走的,现在把他带走了——他说他要回去。
我跑到迷龙身边,看了看那个失魂的家伙。他也看了看我,在他眼里我也一定同样是个失魂的家伙。我转过身,雾气中硝烟和流弹仍在蔓延,突击队在消除了暗堡的威胁后开始构筑临时阵地。蛇屁股他们在往挖出的炸眼里装进炸药。少一个暗堡并不会让日军放弃随雾而来的攻势,失去一个豆饼也不会扰乱我们什么。我和迷龙加入了他们。喷火手何书光已经钻出了甬道。
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有日军来袭。我们用机枪、火箭筒、喷火器,用一切能用上的手段稳固我们的方寸之地。
我麻木地忙碌着这一切,我相信我只是被刚才过于粗暴的射击震傻了。
他是我们在收容站捡到的没人要的孬兵,在人渣中都被算作孙子,靠我们偶发的怜悯混迹于我团。他唯一的朋友是迷龙,迷龙很顾他,可迷龙揍他比顾他还多。
迷龙闷头整理那挺马克沁,马克沁上还吊着要了豆饼命的那条弹链。他立刻就有了副射手——虞啸卿说的没错,能持续射击的自动武器是我们命之所倚。他现在也有了支开枪架的时间,打理好的马克沁对着雾的那头。
我叫迷龙,他不抬头,说:“啥玩意儿?”我喃喃地说没事儿,他就又嘟囔了一声:“啥玩意儿嘛。”
吞掉了豆饼又吐出很多日军的雾在我们面前翻滚。雾里闪现出叵测的人影,壕沟那端传来异响,是某个想偷偷摸近我们的家伙踢到铁器皿的声音。
死啦死啦用一种平淡到几近厌倦的腔调说:“攻击。”但我们早已开始攻击。也许他瞎了聋了,根本没看见周围发生的一切。
工兵营的家伙们浸在江滩齐腰的水里,打下木桩。卡车驶来,把他们需要的器材卸在江滩上。江滩上还有整排候命的浮舟、橡皮艇、木船甚至木排,它们的操作者戳在旁边,而将乘坐它们的人是在堑壕里守候的两个主力团。
虞啸卿在江滩之上,他的位置甚至还在那些抢渡工具之前。周围的人在忙碌,第一批抢渡船只已经试水。日军的炮弹落在江水里溅着水柱,那样的盲射并没有杀伤力,但至少预示这地方不大安全。一片训练有素的繁忙中留出了一小块安静之地,那里放着一个马扎。周围经过的军官们多少有点儿讶然,传言中从未坐过的虞啸卿竟然拄一支卡宾枪坐在那里,旁边架着他半点儿用不上的炮队镜。
当豆饼落进怒江,我们的师座正在日军火力范围内安坐。做这样孩子气的事情,因为对岸是他渴望已久的玩具,也因为他不能跻身敢死队的遗憾。对面山峦里传来的枪声和爆炸因雾气显得遥远又失真,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那是他的心神所系和他的享受。
后来他向他身边的海正冲发问:“他们还没发信号吗?”
对上司过于热情的发问,海正冲只好机械地回答:“前方联络官来讯,突击队已悉数抵达南天门二防,一梯队正沿甬道抵近二防。”
虞啸卿就有些不高兴:“没见发信号吗?”
海正冲解释说:“这样的雾什么信号也看不见。我方炮兵也得等过了江的电台提供坐标。”
虞啸卿听着雾气里传来的爆炸:“那不是炮弹爆炸,是他们在拿炸药炸开坑道——那就是信号了。”
“计划不是这样的。”
“这么大的雾也不是计划——渡江。”虞啸卿下了命令。
海正冲试图阻止他,但无效。虞啸卿只是简单地重复道:“渡江。”
于是旌旗招展,主力团的第一批兵力冲过滩涂,将扛抬的抢渡工具泛水。
刚受过委屈的海正冲不放心地看着他这位好冲动的师长:“师座若想渡江,请至少在我团立足西岸之后。”
“知道,知道啦。我会坐着。”虞啸卿也真就坐着,他今天心情好得很,“不是坐视。我坐着,因为今天会很耗脑子和体力,我得为我的千军万马做些节省。”他瞧了瞧他所处身的这个板正的世界,这世界是他造就的,但他现在有些不太满意了。他打发海正冲去料理自己的部队,然后便一个人坐在那里。雾气里的枪声和爆炸愈发频繁了,他并没听错,最响亮的爆炸声来自我们为掘进坑道而进行的一次次爆破。
虞啸卿开始吟诗,并非卖弄风骚而纯是为了他自身的志趣,所以他用湖南话咏哦他挚爱的屈原的《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雾气里轰鸣了一声,响彻两岸,正在渡江的人都为之稍顿。
虞啸卿开始微笑:“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这时唐基过来,把一封电文折成条子捅到他的手上。电文只有很短的一句话,但虞啸卿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把唐基看了一眼又一眼——尽管唐基没有任何可以说明是非的表情。
克虏伯在他的炮位上。他现在是个孤独的胖子,这并不是说他周围没有人,而是他周围没有炮灰团的人。他整日从终于装上了的光瞄中研究着遮掉了一切的雾气,雾气中不可能瞄准,他只好听着遥远的爆炸却无从着手。于是他继续在他终于备份充足了的炮弹上写字,写的是“我饿了”。
余治路过,他像一个又想说话又怕丧失了骄傲的小孩子,但让克虏伯落寞的东西同样让他落寞。在炮位周围转了几个小圈后他终于决定凑过来,说:“我坦克上有吃的。”
克虏伯摸着他的炮:“是它饿了。”
灰头土脸的——说灰头土脸有点儿轻了,实际上是在头破血流后又结上了灰与土的垢——蛇屁股向着所有人叫喊:“躲啊!”
满汉在他身后跳踉:“要爆啦!要爆啦!”
那些又一次埋设了炸药的家伙们连滚带爬地开始逃跑,但又能逃多远呢?出不了我们可以控制的这小小区域。我们一边向雾气里冲来的日军射击一边卧倒。流弹不值得一躲,可自己制造的爆炸不是一般的要命。我们立足的土地成了一头拱动着脊背想要飞走的怪兽,天崩地裂加上了飞沙走石,中间还夹着从日军控制点飞来的枪弹和炮弹。蛇屁股被气浪推得狠撞在死啦死啦身边,满汉在地上趴成一个平面。在这狭小的区域里每个人都承担着同样的冲击,没人比他们好受。
死啦死啦大叫:“炸开没有?”
蛇屁股那一伙人又扎回了爆尘,从空中落下的土石打在他们身上也打在我们身上。过了一会儿从那团灰雾里传来让人沮丧的叫喊:“炸药!”
死啦死啦开始狠捶自己的脑袋。我抹了下鼻子,让他看我的鼻血——被震出来的。一颗日制九一式手榴弹摔了过来,在我们眼前的战壕沿上打转。我们卧倒,它在我们的头顶上爆炸。
死啦死啦大叫:“又来了!”这回是从下方来的,我们掉转了枪口,自动和半自动武器在这时候还是占足了便宜,在雾里跳窜的那些日军一定比我们伤亡更大。就这样,一个日军绑着拉开弦的手榴弹仍然几乎冲进了我们的壕堑,他近到死啦死啦出动了霰弹枪。人倒下,人爆炸。
消停了?才不,蛇屁股他们又开始在壕堑里逃窜和警告:“要炸啦!”
这样的全无间隙真是快要让人发疯了。一个设炸点的家伙跟在蛇屁股后边,他想逃远一点儿,结果从战壕那头削过来的机枪打在他背上,一点儿血也没有,尘土飞扬跟打中个土人一样——他们一伙人已经被泥土盖上好几层了——当然他还是肉做的。他死了。
何书光挣扎着,嚷嚷:“让我上!让我上!”泥蛋强把他塞回那个炸不到的角落,说:“你要被炸到了全都死!”
然后又一次地动山摇。实在是过于疯狂了,这样的重复爆炸人躲出几百米也不过分,我们却簇拥在连一个小队也装不下的预备战壕里。泥蛋被冲击得与何书光抱了个满怀,何书光倒找着了空子端着他的家伙就往上顶。
过路的丧门星一刀把子把他给干蜷了:“怎么说你才会听?”然后他赶过去堵漏——这回日军是从战壕里掩过来的。
死啦死啦又一次对着蛇屁股大叫:“开了没有?”
蛇屁股的回答从烟尘里传出来:“再装!”这真让人想对着自己的脑袋搂火。
人们都麻木了,几个人拿着炸药包爆破筒又钻了过去。
张立宪从藏身处蹦了出来,扛着他早装填完毕的巴祖卡。他莽得都没招呼一声,他身后的人靠着眼疾手快才能趴下避开那炽热的尾流。怪异的声响是这种武器诨名的来源。一发火箭弹穿飞堑壕,在雾气尽头的日军群落中爆炸。安静多了。我们快发疯了,日军也被他们过于惨烈的伤亡弄得快要发疯了。
死啦死啦低下了头,枪握在手上随时待击。他看地图时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我知道他其实也已经无奈得快疯了。
我冲他嚷嚷:“你蒙错地方了!”
“没有的事!”他说,但那是强撑和色厉内荏。
雾气和硝烟飘过我们中间。张立宪抱着巴祖卡在发抖和啜泣,迷龙和他的新助手给马克沁装上又一条弹链,丧门星用枪瞄着此时并无目标的壕沟尽头,把刀插在身边以便子弹告竭时可以上去砍他娘。他不放心地回头瞅了眼何书光,还好,这回何书光听话地在个子弹打不到的角落里没动。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更多的呻吟与哭叫是从日军那厢传来的。
又是谎言,偷袭已变成了决一死战。四川佬在哭,死亡对他们是很壮烈的事情,只是没想过会这样排着队去死。我们也很快对豆饼的死麻木了,日后谈起来,我们说,他是第一个被点了名的。
不辣发出嘿嘿的笑声。
我瞧了眼他,那家伙永远脏得像土猴,比较不像猴子的地方是他左右开弓地拿着两个手榴弹。“笑你个鸟。”我说。
不辣拿手榴弹比画了一下:“小东洋在哭。”
我愣了一会儿,在他的脑袋上弹了个崩。我手上有块破布,我递给他,让他擦掉他那脏脸上永远去不掉的脏污。
蛇屁股又从那个已经炸进去的死洞口爬出来,交叉地挥舞着双手:“要炸啦!要炸啦!”
我们再做缩头龟鸟兽散开。蛇屁股猫着腰跑向我们,满汉跪在洞口拉着引出来的导火线想引爆,刚点燃的时候一个手炮弹落在他身后,于是他背上扎满了弹片趴在洞口,眼睁睁看着那条火线向洞里燃进。
又一次轰然的爆炸,只要不去想那烟尘里有一个人,它与别的爆炸也没什么两样。蛇屁股他们这回不用人喊便扎了回去,连铲子带手扒地在炸出来的浮土里掘进,迅速消失于烟尘弥漫的洞口。
我们瞪着那个鬼地方,已经不想再问也不想再说了。
不出所料,蛇屁股从里边瓮声瓮气地喊:“炸药!”
死啦死啦拿脑袋在壕壁上猛撞了一下,这是他迄今表现出来的最沮丧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枪声从土层里传来,依稀难辨,但可以确定是一支汤姆逊。
蛇屁股很快从那个半塌方的洞子里连滚带爬地撞出来,铲子扔掉了,手里抓着打空了的汤姆逊。他不是惊喜而是惊惶地大叫:“来啦来啦!”
那个洞子里日语的嘈杂声渐近。死啦死啦向何书光挥手,一直被我们强迫远离危险之地的何书光茫然瞪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不辣推他:“该你啦!当自己是委员长吗?”
何书光几乎是屁颠颠地跑了过来,扛着他的喷火器。他从极低的角度对着洞子里做了一个危险的发射,连人都被后坐推出了几步远。烈焰和浓烟从洞里倒卷了出来,连惨叫声都没有,安静了。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下,没想到这玩意儿竟具如此的威力,但我们同时也交换了眼神——我们对待何书光的方式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
何书光满意地看了一下我们,调整了发射角度,毫无必要地摆出一副警戒待射的样子。
死啦死啦说:“回去!”
何书光没有反应过来,说:“……啊?”
我们已经动手了。
“回去回去!你就是委员长!”
“看起来。快把他看起来!”
何书光晕头转向地被我们搡了回去,让几个人给裹在子弹打不着的地方。死啦死啦把长枪背了,霰弹枪和毛瑟二十响调整到便于上手的位置,将一个长电筒绑在自己胸前——看来他这回要打头了,我们没人提出异议。
“路是要大家闯的。我也说不清路,就是一条心地往上走。山顶。”他拍了拍电筒,“这不是拿来照路的。不要有别的光。我照到了什么,你们就一起开枪。”然后他拍了拍狗肉,跪在洞口,确定那里边炽烧已过可以进人时,他钻了进去。我们一个个钻了进去。一条找死的生路,唯一的一条。
一片漆黑,炽热、焦臭、火药臭、血腥、呛死人的硝烟,比起上回钻的老鼠洞,唯一的好处是它开阔得多。这是一个可以称为工事的坑道网络,我们居然能奢侈地直立行走,甚至可以并排两人或四人。坏处是它四通八达,每一条岔道都可能是不归路。在一片漆黑中,我们清晰地听见土层之上的枪炮声和来自岔道里的嘈杂。
一路上没人说话,心里再没着落也尽可能少说话是这趟黑暗之旅的起码要求,因为我们能借此分辨出日军,日军也能借此分辨出我们。我身后的一个家伙大概是紧张过了头,枪口杵到了我背上,他跟我说了声对不起。我拔出刺刀捅进了话音来源往下半尺的方向——他说的是日语。然后我被一个枪筒顶住了鼻子。
“我他妈是孟烦了。”我说。
枪筒子挪开了,粗大、双筒、切口像刀一样,只能是我那团长的。
“往上。往上。”那家伙焦躁地说。
我们蜂拥在一起往上走。这样挤在一堆怕是要扩大伤亡,但我们现在最怕的不是伤亡,而是走失。
前方的黑暗里传来声音,像我们一样,压抑着,嗡嗡的,那说明有很多人。我们完全沉寂下来,那边也沉寂了,没人愿意开口,不然会有一半的机会招来子弹。
电筒亮了——死啦死啦把电筒和他的霰弹枪一起瞄准着那个方向,光柱下一个抓着手榴弹的日军像暴露在阳光下的蟑螂,他后边还有一群像我们迟疑不定的人。但我们快了半秒,死啦死啦把两筒霰弹全轰了过去,同时熄灭了手电,他在黑暗里大叫:“开火!开火!”
我们发了狂地倾泻子弹,枪火映着射击的人和倒下的人,真他妈像十八层地狱里的某一层。
死啦死啦又大叫:“喷火手!喷火手!”
被我们簇拥在队伍中间的何书光笨手笨脚地就着枪火的映照冲了上来。我们自动给他让开条道,他开始发射,“轰——嘶”的一声。现在我们什么都看得见了,燃烧的人体和燃烧的洞壁都是我们的蜡烛。我们迅速拥上去,把何书光给淹没了。他喷火的样子很跩,可被我们当危险品包围起来时就显得比阿译还傻。
“照说好的干!”死啦死啦吩咐。
我们在火焰中穿行,杀死幸存者,砍断电线和电话线,炸塌岔道的洞壁,向亮起的光源开枪。我们好像要彻底把这里干塌了,然后再把自己活埋在里边。
我向着岔道开火,转过头来,张立宪扛在肩上的巴祖卡尾部正好冲着我的头,我恼火地把它推开。他却让我帮把手。我从他背上拿下一发火箭弹,帮他装弹,拍打他的头盔,那家伙向着正前方开火,崩落的土石像瀑布一样掩住了来援的日军——只希望我们待会儿还过得去。
死啦死啦在我身后大叫着喷火手,何书光又一次引燃了点火器,火焰钻进了我们身后的侧道,映亮我们这群顾头不顾腚的小鬼。
第一梯队的兵们从老鼠洞里钻出来,在穿行短距离的战壕后扎进那个我们生炸出来的洞口。战壕的拐角上,重火力仍在阻滞雾气里来袭的日军,因为我们在坑道里的突袭,他们承担的压力已经小了许多。
麦师傅和他的电台被人从老鼠洞里拽出来,他是被三四个人保护着的,三四个人一起簇拥着他穿过这段暴露于敌火之下的距离。他将是我们唯一的喉舌,关乎我们之后的炮火支援和兵力调度。
一切让我们发蒙的东西加倍让这个死美国佬发蒙,他猫着腰费力地跟着中国人穿行,然后他停住了。中国兵不确定这个忽然跪在地上的美国家伙是不是受伤了,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是焦土、血、难以名状的各种黏合物。
那个美国人跪在焦土和尸骸中哭泣着呻吟:“……你这疯子,你这疯子……哦,你这个发动这场战斗的疯子……我的上帝,你这个死啦死啦……”一边画着他混合着眼泪、鼻涕、血液和焦土的十字。
橡皮舟从人的肩膀上砸进水里,和日军打过来的炮弹一起溅起水。雾大得人都不知道要去何方,但许久以来虞啸卿一直让他的部下干劲冲天,不乏征服的狂想。
滩涂上的虞啸卿还是坐着,拿着那张纸条子,他的表情很古怪,好像就要发作又好像就要笑。唐基表情也很古怪,像是说你发作吧,笑也行。总之是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样子。
纸条上的意思很简单:攻击立止。
虞啸卿又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砾石发着呆。
雾气中所见有限,但舟在泛水,人在登舟,武器和辎重的洪流经过虞啸卿身边汇成一片茫茫中的箭头,这也是他这些年唯一的箭头。现在这些喧嚣都好像离他很远。
虞啸卿终于站了起来。我们的师座很彷徨和恼火,他本打算站起来就耗尽心血。这场仗他等了很久,从他成了虞啸卿就在等着。炮弹溅起的水落在他身上,唐基巨细无遗地帮他擦净。虞啸卿耐着性子等待,像个坏脾气的脏小孩等着家长给他清理干净。
“给个解释。”虞啸卿看着副师座。
“解释?”唐基说,“解释就是蜘蛛网。解释多了,你我就都成了网上黏着的苍蝇。”
虞啸卿忍着气:“你无须给我解释解释。”
唐基甚至比虞啸卿更义愤填膺:“师座说得好,我们最不缺的就是解释,如果我们的解释能变成物资,我们准比美国人还富足。”
虞啸卿吼了起来:“你怎么回事?!”
唐基,平时最玲珑的人,现在不识趣得像个卡住了的留声机:“令行禁止,就是行伍之人的解释。现在命令来了,明白无误写着攻击立止,这命令来自上峰,上峰的上峰……”
虞啸卿打断他:“你他妈的给我上到天上我要的还是解释!”
唐基平静地说:“家母你也是认识的。从小没少抱你,现在已经作古了。”
虞啸卿不知道该道歉还是该让自己的怒火再上一个台阶,他坚持地说:“解释!”
“虞侄。”
“叫我师座!”
唐基,一脸父辈的宽和,一副“你又做错事”的表情。
虞啸卿对这副表情非常熟悉:“一叫那俩字你就又是那个表情——‘你又做错事’。”
唐基说:“错是早就错了,早过界了,可怎么样呢?这是乱世,说的是为人之道,不是什么枪配什么子弹的准数。你是虞家的长子,虞家的长子就是要桀骜行事的,只有人错你对。我来这儿也不是要你听庸才的使唤,那我也成了庸才,我来这儿是要所有人觉得你对,那就先得搞明白一件事情:对错无关紧要。”
虞啸卿现在反倒平静些了:“千军万马就要去粉身碎骨——你挑这时候来教我做人,所以……我该毙了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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