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2)
第38章
我们睡眼惺忪地听着从头上穿越的炮弹破空之声。张立宪瞪着完好的那只眼,眨受伤的那只眼。我恼火地眯着两只眼。它是来打日军的不错,可能否炸到深埋工事中的目标是一回事,而且它实在太扰我们的睡眠。
张立宪嗓子嗄了,可嗄了后话倒多了,这和他把什么东西已经从心里剔除了有点儿关系。他现在嗄着嗓子给我们播报:“……基准打完。博福斯七十五,一炮三发放,一〇五,榴弹瞬发,引信瞬发,全营一炮两发放……”倒是内行,内行到像是他在指挥,只是侉气得可以。他放下了,很多坚挺了多少年的东西也放下了,包括腔调。
丧门星使劲把脑袋往铺盖里拱,迷龙掀了铺盖生气。他们还想睡,我们也想,可炮弹群打脑袋上飞过时你睡得着吗?嗖嗖呜呜地在空气中划出断裂,我们好像在火车轮子底下,咣咣咚咚地感觉着震动,没人说话了,说话也要被淹没在声浪里。
麦师傅出现在我们的门口,激动地用英语嚷嚷着,全民协助更激动地在他身后跳踉,挥舞着两只手。他们的喊叫全淹在爆炸声中了,然后他俩跑开了。
不辣问:“吵么子?”
我一边往起爬一边翻译:“来啦。救世主来啦。”
我们乌匝匝地往外抢。阿译激动地流着眼泪,也许是炮烟熏的,他念叨着:“救世主来啦。救世主。”
迷龙疑惑地问:“外国神仙?”
反正我们莫名其妙地激动着,唯恐落后一步被鬼知道长啥样的救世主抛弃。
从我们的炮眼里瞧出去,炮弹还在炸,只是已经不像刚才张立宪念念有词的全营全连一炮几发放那样有声势。江那边的火炮总是这样的,先猛一个压制,然后再阻断式射击,所以我们现在已经能听见永远压得很低的云层里传来一种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最激动的是我们的两个美国佬,为了从炮眼里能看到天空,全民协助已经把脖子拧了过来,差不多已经快到趴在地上,可这还是徒劳。麦师傅就更激动了,往视野更好的门外冲,我们又对疯子一样地把他抓了回来——否则他就只好一身窟窿地回来了。他大叫:“飞机!飞机!”
我们总算是明白了,原来那就是救世主。我们把全民协助从地上拽了起来,为了弯到一个能看到天空的角度他已经把自己摔在地上。
死啦死啦把麦师傅摁回了安全地带,说:“看得见啦。看……你瞧,声都听见啦。”
我不知道人怎么能瞧见声音,但听着实是听到了。低沉的声音隆隆地从云层里传来,一定是四引擎的大家伙。然后我们终于从炮眼里看到了那些黑森森的身影。堡里翻了天了,为了能多看会儿这些家伙,我们从一个炮眼跑到另一个炮眼。日军的防空警报凄厉地拉响了,在我们的想象中他们一定在逃之夭夭。
全民协助,往常最易激动的人现在坐在那儿喃喃自语:“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我拍着他:“不要太悲观嘛。”现在我也有点儿亢奋。
“就算他们把山炸平又怎么样呢?首先是山顶上的我们——噗。”他用那么灰飞烟灭的一声来表示我们的终结。
我大叫起来:“炸平?是轰炸机?不是运输机?!”
也别问了,天上已经开始投弹了。一连串的小炸弹,炸城市也许管用,但在这连个半埋工事都得拿巴祖卡啃的山地,不知道能起什么作用。全民协助从上了山后沉默的时候占绝大多数,而开口就像怨妇。他在爆炸中连声地嘀咕:“有什么用?在贝蒂欧礁头炮弹就打了三千吨,那是什么都没有的礁岸,只摧毁了三辆坦克……”
我也不知道贝蒂欧是哪儿,也不管他了,死啦死啦正向我大叫着“翻译官”。我回了头,麦师傅正在那儿指手画脚地用英语大叫:“空投!空投!阿瑟·麦克鲁汉,是上帝派你来这鬼地方的!”
死啦死啦问:“我该揍他吗?他忘了中国话怎么说了。”
我翻译道:“他说空投。”
死啦死啦瞧了瞧外边的动静。航空炸弹着实比炮弹来得生猛,只是它瓦解不了包围我们的日军,连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空投炸弹?那我真该揍他了。”他说。
我说:“不是的。既然能轰炸也就能空投。”死啦死啦猛拍了一下脑袋表示开窍,而我却乐观不起来。炸弹投下来日军会躲,物资投下来他们就会和我们一块儿抢……但是我们可以希望渺茫地活下去了。
我们看着远去的机群——或者我们更该叫它机组,因为就那么个小编队,卸货似的在一个安全高度上做了安全的水平投弹后扬长而去。硝烟未尽,我们的亢奋劲儿已经过去,也已经看见日军从自己的工事里完好无损地出来,十五吨炸弹起的作用也许还比不过迷龙的一挺马克沁。
这鬼地方。我们就得像膏药一样,贴在南天门上好死或者赖活下去了。
死啦死啦在通讯器材旁边,冷漠地回答着来自江那边的问话,看他那样冷漠可真是让人心痛:“是,师座……别说这,师座。”
我觉得我们更像被拍死了粘在肌肤上的蚊子尸体。
死啦死啦瞧着那门后来被蛇屁股挪过来挪过去的九二步炮,后来它就一直停在炮眼边了,对着正斜面——它还在随时准备为进攻的虞师提供支援。
“把它调过来。”死啦死啦指了指我们永远洞开的大门,“对那边。”
我后来就和他一起看着炮口转向,这门炮现在起只为我们的生存服务了。
我说:“我们没人要了。”
“我们没牵挂了。我们要无拘无束地为自己活着了。”他说。
那只是同一状态的两种说法,我苦笑。他问我要团旗,我装傻,跟他说一个炮灰团有屁团旗。他一脸叵测的表情看着我:“得啦。你在意的,一直都很在意的。拿出来拿出来,你一直是个好副官,真高兴有你这么个好副官。”
被他这么说,我忽然很想哭。我去抓我的背包。那东西很小,叠起来就是小小的一块。我把那东西抽出来,摔在他的手上。死啦死啦把它展开了。
一块焦黑的破布,上边画着一个古拙的无头之人,向天空挥舞着手上的长戈。那来自至今已经不知道覆灭过多少次的川军团,来自一个已经为这场战争捐尽家财的老头儿捐出的最后一块寿布。
我们已经被抛弃,以后我们要爱惜被人抛弃的生命了。
那面旗——我还是干脆说那块破布好了——被我们用竹竿挑着从树堡里支了出去,它几乎立刻就成了那整个方向的日军的射击目标,步机枪和小炮弹齐下,立刻就被打断了。
我们换了铁杆子,支出去,又一阵子的枪炮齐鸣。得,杆子倒没断,可飞来的还有燃烧弹,旗立刻被烧了。
这回挑出去的是竹内连山的衣服,佩戴着我们能找到的所有军衔和勋章,衣服上缝着块我们新找的白布,白布上的无头刑天是死啦死啦画的,跟他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拙劣到不要脸的模仿,倒也有了自己家的大气。
死啦死啦在喇叭里哇啦哇啦地喊:“竹内,调皮伢子,你不穿衣服就跑出去啦?快来妈妈这儿,给你把衣服换换。”这回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枪炮齐鸣,竹内把自己的衣服打掉了。
“淘气!”死啦死啦说。
再挑出去的是裤子,裤裆给割成开裆了。裤子上缝的白布这回是我的手笔啦,我想就用几根线条来突出原画的写意,意倒是会了,心里没有的神可出不来,它更像一个支支棱棱的涂鸦,颇似我的心境。
死啦死啦说:“竹内,我的美国朋友给你推荐一项中国发明,开裆裤,他认为这玩意儿又卫生又科学,战后可以靠它大赚一笔。我觉得蛮有搞头,打完仗了也想给他打打长工。要想算你一份子,就快过来乖乖地换……”沉默。沉默之后是枪炮齐鸣,又打断了。
“坏,坏,坏孩子。”死啦死啦用责备的语气说。
下一个东西还没挑出去我们就快笑疯了,这回是竹内的缠腰布,也不用缝白布了,它本来就是白的。阿译在旁边又满意又不满意地扎煞着黑迹淋漓的双手,这回是他画的,工笔得很,并且画蛇添足地把眼睛鼻子眉毛都给加了上去——这已经不合适做旗了,它更像是街头拉的洋片子。
死啦死啦在喇叭里吵吵:“打吧打吧,反正我有的是。反正你这孩子淘气了点儿,可倒还爱干净。柜子里存货多的是,我巴不得挨个儿给你展览。”
沉默。很久的沉默。竹内显然不想攻打自己的内裤,于是那杆旗一直飘摇到了最后。
轰隆的一声,我们以为竹内又开火了,然后才发现那是雷声。
我们开始聒噪起来:“下雨啦!”“下雨啦!”我们手忙脚乱在整个堡垒里找着任何能盛接雨水的器皿。
雨开始下了,浇淋着那杆后来再也没被动过的炮灰团团旗——它真是太合适我们了。下雨了,我们又可以活下去了。老天爷帮我们比虞啸卿和美国空军加一起还帮得更多。我们要爱惜自己的小命了。
堡里的日子是昏昏欲睡的,因为雨一下就是很久,因为淅淅加沥沥的雨声,因为饥饿,因为无所事事的等待,因为阵发的血腥的搏杀——后者就是我们无聊岁月中能杀死人的神经痉挛。
我们抱着枪,连从一层到个二层都抱着枪,枪像是长在我们身上的皮癣、烂裆和臭虫虱子,因为谁都不知道你从二层到一层小个便的时候日军会不会也痉挛一下子,猛地打来。
阿译在写日记,他写日记的样子真讨厌,茫茫然地望着空,忽然咬咬笔头子,然后抽抽似的写下几个字。我一向认为咬笔头子这种事是某些写不出东西的家伙在相机面前做出的表演。唉,他和死啦死啦一样在偷窃,只不过偷得远没有我们那位团长有趣。
除去等死找死挨饿挨渴,南天门上的日子真是很难打发。有时酷热饥渴恶臭和绝望混在一起,你就想,日本鬼子日本爷爷再冲过来一次吧。你甚至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如果他们现在冲来,你就先向他们投降再决一死战,或者死了之后再投降,可他们永远不在你想他们来时来。
阿译不咬笔头子了,进入状态了,不做表演了。我们很羡慕阿译,因为他一直记日记,他有事做。我肯定他没什么可记的,不是小瞧他的精神世界,而是他永远有别人会偷看他日记的疑心,于是尽记些别人只管看去的话。
阿译起身了,先把本合上,狐疑地扫视,没人在看他,再把本收入包里。后来他走开进了侧室,鬼知道他要去忙什么。不辣使了个眼色,我们连滚带爬地扑向阿译的包。
我们挤在一起,翻开阿译的日记,连张立宪、何书光这样的家伙也挤着,尊严不再。我们翻开阿译的日记如同翻开一幅春宫图,急切得我们自己都觉得丢人。也是,平时这玩意儿倒找也不想看啊,可现在能做什么呢?
必须考虑到我们中间多一半的人是把一字当扁担的,我给众人念:“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一天。空投来了,但是大部分投给日本鬼子了。美国人说,空投场太小,可我们的命也就能换出那么小片空地了,而且最多维持几分钟。”
张立宪文绉绉地说:“不是大部分,是百分之九十八。我数过了,投下五十个箱子,我们才抢到一箱。”半张毁掉的脸让他的文绉绉有些狰狞。
我挥着手让他不要打岔,接着念:“……我们抢到一箱卡宾枪弹,可我们只有一支好用的卡宾枪。这下好啦,卡宾枪手有了一箱子弹——不辣,他眼红你了。”
不辣就在我们周遭蹦着,我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回事,腿上伤了后比以前蹦得更欢,难道他很喜欢一条腿的趣味?我让他坐下,做伤员也是要有涵养的。
丧门星问:“那个东西能吃吗?”他倒是越来越像克虏伯了。
我不理他,继续念:“柯林斯骂我们不保养我们的枪。我提醒他,是用得太狠,我们一直保养。柯林斯哭了……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二天。昨晚日军偷袭,死了六个。我们死一伤二。早上何杰自杀了,他们叫何杰作泥蛋,泥蛋就是何杰。”
何书光挠着头:“原来泥蛋跟我是本家啊。”
“……何杰自杀了,因为知道没有药。我们还是没有药。”念完我吁了口气。我沉默,我们都在沉默,想着何杰自杀的那个早上。
那天死啦死啦命令我们挨个儿去看泥蛋的尸体,每个人必须看足五秒。死啦死啦说这是迄今为止死得最一文不值的一个,我们守在这里,不是为了七姑四婆九姨六奶,而是为了自己。
他掀开了铺盖,离很近看着泥蛋的脸。铺盖下的泥蛋不好看,死了,没死时就已经溃烂了,这从死啦死啦强忍的表情上就看得出来。后来他猛地把铺盖给盖上了,重重地又说了一遍:“为自己!”然后就出去了,我们在屋里沉默。
虽然他没敬死者,但我肯定再也不会有伤兵自杀。
过了一会儿,我接茬儿念:“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四天。麦师傅——麦师傅,林督导也偷着叫你麦师傅哎!”
麦师傅是望穿秋水望飞机的一尊雕塑,雕塑回过头来:“麦你们的癞皮狗。”
我呵呵乐着:“麦你们的癞皮狗这回炮火指挥得非常卓越,往下的轰炸机也很卓越——除了卓越他没别的词吗?……总之在我昨晚的祷告之后,今天是最幸运的一天——原来他也出力啦?”
“他祷告啥玩意儿?他信啥呀?黄大仙?”迷龙撇撇嘴。
丧门星问不辣:“他信什么?上帝?”
“不晓得不晓得。原来多亏了他啊?迷龙,你也祷一个吧。”不辣搡着迷龙。
迷龙恐吓他:“我捣死你啊。”
麦师傅下了判断:“无信仰者。”
我们又起哄他的评断,哄完了我接着念:“……后来分食物时迷龙哭了……迷龙,哭啦?”
迷龙不屑地说:“哭啥玩意儿啊,我是被那喝尿的机枪熏坏啦。”
何书光起哄:“哭啦,哭啦,哈哈,死东北佬。”
迷龙骂道:“哭你个毛驴犊子。”
我帮闲:“你哭个阉驴犊子。”
张立宪打圆场:“得啦得啦,哭的是阿译这个王八犊子。”
丧门星“嗯”了一声,迷龙就掉头看着他:“嗯,你嗯得我后脖颈子快炸了。‘嗯’这个词,豆饼常说。”
我拍打那颗莽脑袋,让他不要打岔,然后接着念:“……我们现在有了一些药,团座把口粮分了分,亏了我们十四天里又死了六十一个人,才能挣到现在。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祷告上苍,我知道的所有从没信过的神灵,耶和华、耶稣、三清、如来佛、真主、观音,尤其是我死在日军枪下的父亲,保佑他们,帮他们,他们每一个都死得比你伟大……”
其他人都沉默了,我还在那儿念念有词:“……降龙伏虎,关圣大帝,齐天大圣,五百阿罗,土地公公,茅厕婆婆……”
不辣问:“你装什么呀?”
丧门星问:“你哭什么?”
其实我不算哭,只是眼边有那么两行。
张立宪推了我一把:“你的嘴真是很欠。”
我就势用衣袖擦擦眼睛,念道:“……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六天。又很久没下雨了,我们又快渴死了……”我指着外边正在下的雨,它已经从大门外流了进来。所有人哈哈地大笑,时过境迁啊时过境迁。
我们偷看阿译的日记,以那小子拘谨不安的古怪眼神游历已经过去的二十四天。他苍凉着,沉默不语,被置身事外,忐忑不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力图在这个并没什么理性可循的地方理性地生存,力图把发生的荒诞事情整理成线。
他记录了我们永远在望却无法回去的东岸,记录了不辣的腿——因为缺药,不辣的腿已经烂掉,恐怕保不住了。
他记录下干渴,记录下死亡。他接了郝兽医的班,尽可能记下死者的名字,记录我们又濒临告竭的食物,记录空投的艰难和为了得到空投物再加十倍百倍的艰难,记录饥饿,永恒的饥饿,记录日军第一百次报废的攻击,记录只有我们才懂的苦涩和自豪。
山顶很静谧,唯一有战争迹象的也就是那个怪异的树堡和它周围的空地了。但那是怎样的一种怪异啊,被炸得像月球一样,弹片在树体甚至钢筋水泥的壁面上嵌了好几层,月球的表面上与其说是点缀着,不如说是堆积着人类的尸体;外壕早已塌了,但我们现在有的是弹坑。
往林子里细细地看,就能看到那些隐藏着的冷枪手。枝丛里探出的机枪和炮口,几个巨大的有轮子的铁制乌龟壳悄悄地移动,那是我们在沙盘上曾经拿出来让虞啸卿伤脑筋的长了腿的碉堡,比较小的是可以被人背在背上的微型碉堡。现在是轮到我们真实地面对它们了。
哇啦哇啦,死啦死啦又在喇叭里气人了:“……竹内竹内,我以几十人之众,击你数千人之寡,占了你的指挥部已经二十天之久。你要还有张脸的话,你说怎么着吧?”没动静,竹内选择沉默,只有阿译画的缠腰布在迎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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