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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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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对峙就是磨洋工,这在南天门上已经有切肤的教训。我们在帐篷外的地上东倒西歪,一个枕了另外一个,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宪兵们的枪栓拉了一响:“谁?”

某个开关便被触动了,我挣起来去猛抄我并不存在的枪,只抓到了一把土。我开始号叫:“鬼子,上来了!”

九个人倒有一大半做了与我很贴切的回应,我们一下像是炸了膛的枪。

没能睡着的张立宪拍着我:“哎,哎……鬼子,已经被压到铜钹一带作决死一战了。”

我清醒过来,肩膀上被一双手把着,那双手捏了我两下。我知道他是谁,不用看见他也教我安心了。

死啦死啦招呼道:“孟烦了,小张,你们来帮我。”

我看了一眼那个筋疲力尽的家伙,他简直像是刚从怒江里捞上来的江泥又被塑成了人形,我相信在我们没看见的时候他又崩溃过好几次了。

“现在我们去看看迷龙。”他说。

迷龙躺在帐篷里,尽管腿已经断了一条,仍然戴着宪兵队为他准备的手铐脚镣。叫烦了,他早不叫了,他只是在为他的断腿龇牙咧嘴,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个骰子,左手掷一把,右手再搓一把,如此反复无穷。

我们进来,看着他。我不想看他,看他我就忍不住想笑,有多想笑就有多想哭,看见他我就很想叹气。

迷龙抬了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我又赢了哎。”

死啦死啦问他:“赌什么?”

“左手死,右手活,赌这玩意儿。”

“你还知道死活?”

“大老爷们儿的,那当然是一心奔活。”

死啦死啦走过去,他没得枪扣了,手在平时放枪的位置捏了个拳头,下一秒钟他掐死迷龙也不奇怪。我们也很想,要舍得我们早掐死迷龙了,要是迷龙他爹妈我们早在这孩子出世时就给塞粪坑里了。

死啦死啦问迷龙为什么要开枪,迷龙苦着脸说:“打蒙啦。打蒙啦你不知道吗?刚才哪个傻子在外边嚷嚷鬼子来了?那就是打蒙了不知道吗?”

“你的仗打完了!打完了知道吗?”死啦死啦咆哮如雷地往上走了一步,为防他对迷龙行凶我和张立宪只好一边一个地夹住他,可他只是蹲了下来,摸索着迷龙已经被我们包扎过的断腿。

迷龙说:“没偷工减料啦。你倒打得狠,他们就跟伺候爹似的。”

死啦死啦仍旧检查了我们所作的包扎,没说什么,起身要走人。我和张立宪跟着,紧得险能踩到他的脚后跟。

“谢啦。”迷龙说。

死啦死啦半死不活地瞧了他一眼。

迷龙又说:“你是我克星呢。早知道改个名字好了,叫迷鬼。”

死啦死啦说:“我也不姓龙。”

我没好气:“我就知道。”

“是逃日本的时候捡了个军官的名字。那时候我就觉得,乱世里做个丘八还是挺好的。”他瞧了眼张立宪,“那小子挺像你的,一股子神气。”

张立宪问:“……那你原来叫什么?”

“他不会说的。”我说,“……名字是捡来的,军装是捡来的,我们是捡来的,还有什么不是捡来的?”

死啦死啦说:“我自己。”

我们跟着他出去。我们随着他走过怒江夜色下的滩涂,月色泛在江水里,让一切都不像在山野里那样昏暗。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砾石里走着。江对面不再是漆黑一片了,江对面很多的火光连成了环山的长龙;如果我们更注意一点儿能看见西进的军队,但是我们无心去注意,说白了,一不小心看到一眼我们心里便像被刀割了一样。

我对死啦死啦说:“我劝你痛快地一枪把迷龙打死,或者我去也可以。”

他不说话,使劲踢着砾石,让我们都觉得脚指头生痛。

“把脚指头踢断了,我们就没办法很快地赶到师部了——可是到师部又有什么用?你不是从师部回来的吗?”我提醒他。

他不踢了,仍不说话,脸上写着绝境,即使在南天门上都没见过他现在的绝望,那时候我们至少还可以对日军开枪,现在连踢石头都不能。

我说:“我猜一猜,你去师部,捧上我们还热气腾腾的功劳,想换一条迷龙的小命。我猜的啊,是不是连虞啸卿的面都没见着?看门的告诉你这么大战事,师座怎么可能还在屋里坐视。你就只好又来叫张立宪,因为知道他在师部人缘好。”

死啦死啦发狠地说:“……迷龙这个混账,闯这种祸就是死了活该!”

张立宪说:“他打蒙了呀!”死啦死啦在说气话无疑,张立宪可真的是欲哭无泪,他伸出一根现在还直不过来的手指头,“你三十八天手都抠在扳机上又能怎么办?你看我手指头,现在还跟长在扳机圈里一样。”

他就快号啕了,但我们发现我们有一个尾随者。

“谁?”我问。

那个从帐篷尾随我们至此的家伙就跌跌撞撞追上我们,说:“我。”

死啦死啦狐疑地瞧着那个一张脸倒被绷带裹掉大半的家伙,他一只手吊着,半边身子也裹着绷带。

我给他介绍:“吃多了炮弹的余治。”

余治也把脸上的绷带撩一边给死啦死啦验明正身:“余治。我也去。老张认得官,可师里的虾兵蟹将跟我好。”

那对难兄难弟立刻就走一块儿了。我不知道怎么,看着张立宪和余治勾肩搭背走作一堆心里就有些酸楚,不全是因为少了个何书光。死啦死啦看了眼他们,也发了会子怔,然后说:“走吧。”

我便走,我们无法像前边那两位好得一个人似的,我们总是保持着距离。我说:“你认真想想。迷龙不能被那帮都没打过仗的王八零切碎卖。”

“就算要死,也不能是你为他预备的死法。”死啦死啦瞧了我一眼,“管你们逢场作戏还是死心塌地,迷龙他是个军人。”

“那要把迷龙当零碎卖的又是什么人?——人字倒过来写就是个丫。”

“你要倒过来吗?”他指着我们的回头路,“要倒过来你就回去!”

我很想喊回去,但我瞧着他愣了一会儿:“……我说什么了让你这么光火?”

他没吭气,手放下了,也不想走。张立宪和余治看着我们,也没走——其实我们都不想去师部,也许再在南天门上待个十天八天都可以,但就不想去师部。

“……你垮了……求求你,别垮。”我说。

他黯然地说:“……早就垮了,遇见你们之前就垮了……给你们做团长的人不过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我说:“你……你别吓我。”

月光下的死啦死啦看起来很可怕,我不是怕他真是某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我是怕他像我生命中的很多人一样,忽然死去。

死啦死啦最后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我们能怎么样——我们跟着一个自称为尸体的人迈开步子。

因为张立宪的缘故,我们这回在师部并未受多少阻拦。从外到里,总有人说一声“小张,回来啦”或者是“张营长回来啦”,张立宪就很沉重地点点头。他的面皮子绷得比我们还紧,瞧得出他根本没想好如何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他家虞啸卿。

我们后来站在那里看张立宪,他尽量地整理着自己——他从来没这么褴褛过的,然后挑一个显然跟他最好的走过去,问:“小猴,师座呢?”

那位的面皮就绷得比张立宪还紧,说:“师座去西岸了。对不起。”然后他内疚地感慨,“老张你回来了,真好。”

张立宪很失落地钻进了某个办公间。我悻悻地跟死啦死啦嘀咕:“不在就不在,用对不起这么严重?交代过的。”

我们筋疲力尽,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看着张立宪和余治像两个走马灯一样地在师部穿梭,问每一个人师座的所在。余治最可笑,每问一个人之前先要说“我是小余”,递名片似的掀开脸上的绷带,然后问师座在哪儿,最后再得到铁定的摇头。我看得已经打上了哈欠,死啦死啦尽力把自己靠着墙根,否则早已倒下了——跟我们比他才真正是没得半分钟休息。

我把已经摇摇晃晃的死啦死啦扶到椅子上坐下,我自己也不行了,在南天门上都没觉得这样,一身骨头都要散了一般。张立宪打着晃过来,也不知道是他累得在打晃还是我累得连眼神都在打晃。他说:“……师座,大概真的去了西岸前沿……说天亮才能回来。”

“那就坐等。”死啦死啦说,“等”字脱口,他便立刻睡着了。张立宪摸着椅子坐下,立刻睡死了过去。我仍撑着,困顿地看着他们,没半分钟余治摸过来,晕晕乎乎地掀绷带亮名片:“……我是余治。”

我悻悻地说:“……我是孟烦了。”

“……哦,错了。”他说,然后歪在张立宪身上立刻就睡着了。我瞧了他们一会儿,三个褴褛的、狼狈的、像从土里和血泥里挖出来的人,像三具倒不下去的尸体,然后我自己做了第四具尸体。

活人在我们周围来来去去,就像我们在南天门的死人眼皮底下忙我们活人的营生。

“都给我活过来!”

还没睁眼就听见死啦死啦大叫,然后我被粗暴地推醒了。我睁开惺忪的眼,他同时在推着张立宪,已经横在张立宪膝上的余治滚到了地上。

我神志不清地抗议:“刚闭眼两分钟!”

他说:“是整晚上!怎么都睡着了?虞啸卿来过又走了!我王八蛋!”他使劲抽打着他自己这个王八蛋,我下意识地想抓他的手,被他甩开了,说:“追呀!”

我们乱哄哄地追在他的身后。

我们抄着近路,我们挑巷子走,我们从斜刺里插出。但晚那么一步,我们瞧着那辆吉普车扬长而去。

死啦死啦一连声叫:“师座师座师座师座……”

跑没了。我们喘着大气追在他身边,我瘸着,余治拐着。

我们跑的是崎岖的山野,以便从弓弦抄上弓背。我们在山冈上猛跑的时候,能看到那辆吉普车的远影。我们直跑得连腿子带心带肺都不当自己的,往常我们就跑吐了,现在连吐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是天底下最贱的贱人,当虞啸卿携全师要员为我们搭出一座桥时,我们给了他生平最大的难堪,现在我们追过整个禅达,吃他汽车的尾烟。

余治一个没把稳,直从山道上滚了下去,这倒也好,对跑脱力的我们来说这是最好的加速。他正好滚在那辆吉普的必经之道上,那车一阵子急刹,否则余治只好真身不辨地被他师座的驾车碾作两截。

余治爬起来,确切地说还没爬起来,是爬跪在地上。我没瞧见虞啸卿坐在车上,只瞧见一个愠怒的司机和扶着车载机枪以策安全的护卫。

余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掀绷带,尽量让对方看到自己更多的脸:“我余治啊!师座!”

张立宪也是滚下来的,滚到了余治身边,他倒是站起来的:“师座!”

我和死啦死啦打着出溜滑拿屁股下来,我很不幸地滚到了路沟里。

车上两个人很茫然地看着车里,然后虞啸卿现身——车上绑着一副担架,我们的师座大人就盖一张毯睡在担架里。他瞧着我们,有些恼火,但并不莫名其妙——就像我原想的一样,他也许不知道我们在追他的车,但他一定知道这件事情。

他看了看跪着的余治,站着的张立宪,正在地上打滚的死啦死啦和正从沟里爬出来的我,然后说:“做什么?我很忙。”他冷淡得我们只好看着他发呆。

虞啸卿已经觉得浪费不起这个时间了,他挥了挥手,车发动,他甚至没下他长了轮子的床。

死啦死啦说:“迷龙。”

虞啸卿问:“谁?”

我大叫起来:“您记得他的!您说对着死亡能那样舞蹈的就是您打心里拜服的战士!您会忘了一个您从心里拜服的人?我都不会!”

虞啸卿没吭声,脸上浮现出一种介乎稚嫩和老辣之间的迷茫。

张立宪一边把摔得灾情惨重的余治扶起来,一边看着他的师座:“您记得他才说不记得。”

死啦死啦说:“您让我们在南天门等了三十八天,现在能否给我们三十八分钟?”

“三十八分钟后我该在西岸和友军师长碰头。”虽如此说,虞啸卿还是从那张全禅达独一无二的床上骗腿下来了,“快说吧。”

死啦死啦说:“您确实很忙,日军顿失天险,我军长驱直入,竹内联队和他那残兵之后的整个师团等您去攻克。您现在忙得睡觉时都要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所以……还要费时间说吗?您知道的。”

虞啸卿犹豫了一会儿:“我知道的。”

死啦死啦恳求道:“帮帮他,怎么都行,别让他死……您知道吗?他是最不该死的人。”

“……理由。”

“都是沙场搏命的人,能否就说沙场搏命的调调?”

虞啸卿说:“说。”

“您派了他一个必死无疑的敢死队队长,他活着回来了,您就不能再给他死。”

虞啸卿愣了一会儿,看着路边的地沟,我倒更觉得他是不想我们看见他的表情。然后他说:“我很忙。”

“知道。隔着十米远都能闻到师座终得大展拳脚的味道。”死啦死啦说。虞啸卿瞪他,他涎笑,只是笑得绝不那么自然,“我以为已经跟师座混得……很开得起玩笑了。”

虞啸卿说:“我会尽快给你个交代。”

张立宪问:“多快?师座,已经有几十个人想把他切碎了零卖,明天就会是几百个!”

虞啸卿一边上车一边答非所问地说:“小张,小余,战事紧得很,我需要用人。”

那意思明白得很,明白到张立宪和余治都愣住了,他们怕已经想过一万遍怎么对虞啸卿了,想到现在只好做了泥塑木雕。

“他们在我这里一点儿用也没有。车上还能坐人,他们去了就能派上用场!……去呀去呀!”死啦死啦倒是踊跃得像个小丑。虞啸卿蹬在车上看了看我们,我们就像用过的扫帚。张立宪和余治在犹豫,虞啸卿又一次受到了羞辱,他的神情很复杂,最后拍了拍他的司机。

我们瞧得见他在车开时熟练地登榻,显然他将按计划在路途上补足他的睡眠。

泥塑和木雕动了起来,余治是泥塑,因为他开始哭泣;经过南天门上的日子后,张立宪倒是能熬了许多,他心不在焉地拍着余治的肩,一边和我们往回走。

死啦死啦后来又回头望了望,虞啸卿的车在前路上已经成了个小小的远影。死啦死啦有种瞻望前世的惘然,后来他再也没有回过头。

“你干吗不告诉他,迷龙杀的是一个临阵脱逃……”张立宪说,但他没再说下去了,因为我脸上的表情无疑在表明他说了句蠢话。而张立宪迫不及待地说了蠢话,为的只是让自己不要像余治一样潦倒。

我说:“这最不重要了。他也全都知道……否则才不用那么刻意地闪着我们。”

余治不信:“师座绝不是那样的人!”

我看着,我看见又一个何书光,对事情他失望了,但仍然崇尚着那个人是他的底线。我尽量让自己柔和一点地说:“好余治,咱们别吵架。你的师座只是被你们给惯坏了,他真以为你们是为他活的了……”

余治不吵架,他跳上来就掐我脖子,张立宪死活把他拉开,拼命让他平息下来,让他回去。

余治问:“回哪儿?!我们现在回哪儿?他们有川军团可以回,我们回哪儿?”张立宪哑然了。

一个死样活气的声音问:“哎,你们要不要回禅达?”

我们嗔怪地瞪着死啦死啦,他的语气和提议都实在太他妈的不切题,只能说,他像壁虎的断尾一样又在慢慢恢复了。

“你们真帮不上忙。私人恩怨,私人恩怨。”他苦笑着,“有两个人在南天门上的时候不是做梦都想着禅达?”

从他那不怀好意的语调我和张立宪都知道他指的什么了,我和张立宪迅速对望了一眼,连忙又把眼睛转开。然后我们俩异口同声说:“不去!去禅达做什么?”

死啦死啦开步走,说:“回去。走啦走啦,那就回去。”

离得帐篷老远我们就看见宪兵队的人散得很开,他们倒是什么也没做,只是观望着阿译、丧门星、克虏伯他们和新来的整帮人对峙。新来的那帮家伙荷枪实弹,要冲到日军阵里怕是一点儿不会落下风,可他们现在冲到了这里。克虏伯已经拿出了那挺勃朗宁机枪,本来要架子才能打的玩意儿被他端在手上,拖着半条弹链,看起来倒也着实吓人——那是我们剩下的唯一还称得上武器的东西。

他们要做什么和我们要保什么都是明摆着的事,也没人废话。我们几个从两方中穿过,我由不得不去打量他们掂在手上的砍刀,那是美国人造来开山砍树的工兵砍刀,用来砍迷龙这样结实的胳膊只怕也是一刀两断。

死啦死啦说:“列位,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枪拔出来这么久还没打,就插了回去省得还要擦枪。”

打头的那个一脸痞气地应对——他和死啦死啦两个简直像在比痞:“团座名声在外啊,连虞师座都敢得罪的狠角——不过连虞师座都敢得罪了,我们还怕你什么?”

死啦死啦说:“我得没得罪师座又是你们搞得懂的?不知道我一向是个冷热交攻的命吗?”

打头的那个就笑:“原来是个打蛇随棍上的主啊。不过我们可不是虞师的,你就跟虞啸卿穿一条裤子又干我们鸟事?”

我已经瞧着要势头不好,凑近克虏伯低声说:“打个连发。一个连发这帮散人直接散黄。”

克虏伯低了头给我一个苦脸:“鬼的连发啊。枪管子都烧变形了,一发子弹活活凝在里头了。”

我只好瞪余治,他还有些积怨地摊摊手:“我哪里知道。”

死啦死啦已经被人指着鼻子猛退,退了两步,然后一脚放上了那人的裆。那家伙活活被踢瘫在地上,然后死啦死啦往上冲了一步,把刀抢到了手上。他揪住了那位的头发,拉得那家伙露出了颈根,把一把砍刀扬了起来,说:“带刀不带针线?我这一刀下去你脑袋还缝不缝得回去?”

那家伙就忍着痛涎笑:“没得用,老哥,我们这一摊哪里的都有,都是觉得上去搏不如下来拼,你砍我一个根本没用。”

死啦死啦瞧了一眼,确实就是,那些人反倒是更加蠢蠢欲动了,这根本就是一伙长了九个脑袋的亡命之徒,现在他可真到绝境了。

这时我们听见车声、脚步声、口令声、拉栓上弹声——这一切全来自视线被遮住的人群之外。和我们对峙的人们掉了向,但新加入的第四伙根本没容他们对峙,一队排枪在原向候着,另一队插入我们中间,把宪兵队和兵痞们与我们彻底分开——带队的是昨晚被张立宪叫作小猴的那个年轻军官。

小猴说:“师座有令,这是川军团驻地,寻衅滋事者,以战前乱纪罪处治!”

那帮家伙倒来得快也去得快,毫不犹豫地就屁股向后转了。死啦死啦放下抓在手上的那颗头,还帮人把一头茅草揉平了些,那位倒也领情,点点头就走。

剩下的是从昨天盯我们至今的宪兵队,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那位小猴立刻就盯了过去,“怎么还不走?”

宪兵嗫嚅:“……我们是副师座派……”

“我们是师座派来的。还有什么?”

宪兵也见机得快,乱世总不乏拿得起又放得下之人:“哦。走人走人。”

那两拨人散去,小猴转过了脸来,立刻便让我们明白张立宪们为何给他个如此称呼,他从表情到动作着实是有些猴性。他说:“立宪哥,余治哥。嘿嘿。”然后他看着克虏伯便又正色,“你那个机枪也要缴,要不我们可说不过去。”

克虏伯积极地把枪往人手上塞:“拿拿拿去好啦。沉死啦沉死啦。”

张立宪一直在纳着闷,问:“小猴,怎么回事?”

小猴说:“不知道。”

余治说:“你猴子变的呀,不知道不知道。”

那个小年轻一脸兴奋和快乐,仅仅是能和旧友重逢就让他如此快乐:“就是不知道啊。师座从西岸来了个电话,叫带人来盯着你们,不能教别人给欺侮了。我知道什么?”

那就够了,张立宪和余治的一人一半脸,一个是没了知觉,另一个是绷带裹住了,但剩下的那一半里露出个难以言喻的笑容。

我也很快乐。我吁了口气,看迷龙待着的帐篷。一个小脑袋在那里探头探脑,我问:“嗨,你来做什么?”

雷宝儿冲我瞪了几眼,消失了。

阿译说:“迷龙他老婆来了。差点儿就让人当面把她丈夫碎剐了,好险。”

我也跟着附和:“好险。”

我下意识去瞧死啦死啦的脸,在那张脸上却瞧不见半点儿释然之意。

暮色渐沉,小猴他们那帮特务营的带来了些食物,让我们埋锅造饭。就剩下这么些人,一口锅就够了。

连刀都没了的丧门星弄了个竹筒,拿出在马帮练就的本事吹火。他从烟熏火燎中鼻涕眼泪地抬起头来,顺眼儿溜了一眼对岸的南天门,然后他就愣了,说:“他们在埋我们!”

我们哗一下炸窝了,没人觉得他有语病,倒是觉得他说得实在再贴切不过——没错,对面山上正在埋人,远远的那些小影子像蚂蚁一样刨着坑,大部分是不穿军装的,从本地征来的义夫。

我们呆呆地看着他们埋我们。

三十八天来,南天门上的弹坑多过死人,仵作们聊尽的人事就是把成堆的日军推进大坑,单个的我们被埋进小坑。

克虏伯问:“连个碑都不得给吗?”

丧门星小声地抱怨道:“这回头分得清谁跟谁呀?”我注意到他小心地摸了摸贴身的骨殖,硬硬的还在,丧门星宽慰地叹了口气,他的兄弟是幸运星。

张立宪喝道:“敬礼!”

我们被他们吓得回了头。张立宪已经把他们所有来自师部的人列了队,唰唰地一个敬礼。我们看得清楚不过,因为他们敬礼时我们用屁股对着南天门。我们觉得很没趣,便散回我们的锅边。

张立宪只瞪我们,可他一半已成炮灰的心,也导致嘴上就不好对我们说什么。

我们继续造饭,后来雷宝儿被这大火堆吸引出来了,在我们中间跑来跑去。我们每一个人都作势要扑住他,惹得他如一个人在守着南天门,不过那小子倒猴精得也不会让我们任何人扑住。

我偷眼瞟着死啦死啦,他一直躺在地上,不管我们大呼小叫还是张立宪们敬礼他都一直躺在地上,像是在打盹。现在他睁开眼了,了无睡意,爬起来,几乎是偷摸地看了看我们已经不再看的对岸。

后来他犹犹豫豫地,用他身上很少见的犹豫,向对岸敬了半个礼——并且抢在我们没发现之前。

我也抢在他没发现我之前赶紧转开了脸,继续和雷宝儿嬉戏。他后来就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知道他没有和雷宝儿嬉戏的资格。在雷宝儿眼里,他是伤害了迷龙的人。

我看见一条搁浅在怒江边上的鱼。他是人渣眼中的精锐,精锐眼中的人渣。我总看着他从一极奔向另一极,他奔东的时候却听见来自西边的呼唤——最后他会活活累死。

我躺在我曾经睡过的床上,这床有正经的腿,更了不起的是它还有用砖垛出的腿。死啦死啦睡着另一张床,他在打呼——我们的两张床倒是长得很有兄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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