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2)
第44章
手电光在窗户上晃动着,把外边那些看守我们的人投射成了映在墙上的影子,很大很黑,清晰到能看清他们手上拿的武器。迷龙惹事招来的看守者是我们的三倍,死啦死啦更有出息,他招来的怕是五到六倍。所有人都在压着嗓子,说什么也听不清——甚至都在压着脚步——于是这让一切显得更加不祥了。
我们又回到了这个我们出发前的房间,我们在这里困守着天明,带着我们的伤,我们的困惑和愤怒,困惑甚至还要大于愤怒。死啦死啦没和我们在一起,这样能蛊惑人心的人自然不能和一些容易被蛊惑的人放在一起,他多半是和揍他的那帮人放在一起。
“为什么?为了什么?你们在搞什么啊?怎么回事?”阿译反复地念,用各种语气和调门,这样子念咒真是要把人烦死,不过看来他先会困惑死或气死,“他怎么会是红脑壳?怎么可能?你们还有谁是?告诉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保证。天打雷劈。”
“他不是。”我说,“谁他妈的也不是。他要是那个,你督导大人该第一个问罪,可恰巧他就连个宣传小册子都不曾看过!”阿译就问那做什么死啦死啦要那样子说。我反问他:“你不懂吗?”——他懂的,他气势汹汹地瞪着我,两秒钟,然后便畏缩了:“我哪里会懂?!你们做什么我从来不懂!”
我大声说:“他就是要找个让人没法再把他送上战场的办法!”
“那也用不到这样!”
“督导大人,你到底怎么督导我们的?看不出来吗,就算把腿剁了,虞啸卿也会——不,他自己也会把自己再送上战场的!有仗打他熬不住的!我们被人打他也熬不住的!现在好啦!再不会啦!我们也不用去啦!一劳永逸!喷火器都烧不了这么干净!”我扒拉着阿译,在他耳边喊,阿译捂上了耳朵往后缩。我喊得小猴一下推开了房门,他下意识地把手端着枪,但看张立宪包着额头,郁郁地看着他,又把手离开了枪,迟疑地说:“……不要吵……张哥你要药吗?”
张立宪只摇摇头,问:“什么时候……毙我们?”问得如此直截了当,小猴只好不说话,装作没听见一样出去,顺便把门关上。我们沉默着……真受不了四川佬。
阿译闷声把自己塞回了他最愿意待的墙角:“……说帮我们,这样帮我们,帮到吃牢饭了。”
克虏伯说:“我饿了。什么时候送饭来?”我们只好用一种不可理喻的表情看着他,看得他觉得自己很虚弱,他辩解道:“……是饿了嘛。”
丧门星厚道,安慰他:“很快就送得来了。”
我不厚道,我阴损地说:“是断头饭。有酒有肉。”
大家又沉默。他们真该把我和四川佬都关单间的……他们难道看不出我们是最有心寻死的两个?他为他的师座,我为我的团座。
“师座今天也有不对。”张立宪说。连同余治,我们大家惊诧地看着他,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他接着说,“……他今天就不该提起红脑壳,火上加油的。”
阿译说:“可到师里头开会,哪回不骂过红脑壳十八代祖宗就散了会的?”
“那是强军方略啊——要不谁把枪把子交给敢和你不同心同德的人?”我说。但我那是解释吗?不,我那完全是嘲讽,于是余治便发狠:“师座没不对。师座今天已经给足你们面子了。你见他腰杆子弯过吗?”
“啊哈哈,好硬的腰杆子啊,只是膝头子发软。早就跪过啦!”我这话是对虞师精锐们不能提的绝症,余治立刻便由发狠变发毛了:“这整群人里头最渣子的就是你了!婆娘嘴的匹夫!”
我反击:“好过两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两位金刚不坏的跟着我们渣子混什么?走狗阁下,汉奸先生。”余治气得喘着气想词。张立宪一直望着天顶发呆,现在不呆了,扶着墙壁站了起来,说:“走狗也就罢了,汉奸是什么意思?”我早已经拿好了一个兔子蹬鹰的架势,他扑上来我就蹬他,可兔子蹬得动鹰吗?又是拳脚交加,几个人拉架,几个人望呆,我嚷嚷我们中间最能打的救星:“丧门星,帮忙!”
“都是自己弟兄!都是自己弟兄啊!”丧门星属于坐在原地卖呆的那个,喊的话连拉架都不算,而是号啕。我们愣了一下,不光是张立宪,连我都没见这沉默寡言的马帮小子号过,然后管他呢,我们继续撕巴。
外边的车声停止了我们的狂躁,不是一辆,是一队。车灯猛烈地晃在窗户上,打出了从车前跑过列队的人影。张立宪揪着我的衣领,我掐着他的脖子,余治抓着我一只脚,阿译拉着他的衣服,我们定在那块,听着外边的口令声。他妈的,我们只是在打架,不是兵变。
门开了,十几束手电光撕开了我们,这屋里立刻被新冲进来的整帮人塞得满满当当的,他们撕扯开我们往外又推又拉。当我明白做什么时就大叫起来:“不要!”阿译也明白过来,植物也许比动物能更快意识到危险:“都是自己弟兄!别这么干!”
于是我们便喊炸了。他们把我们分开,我们便重新把彼此聚在一起,一个死死抓着另外一个,我们把我们自己连挤带抱地弄成了一个人团子。那帮家伙拿我们没辙,便把自己变作一张簸箕阵,往外拥我们这个人团子。
不该出屋的,到了外边他们便施展得开了,车灯给照住了,三五个对付一个,一个个地从人团子上揭下来,再拖手拖脚地各自给拖上不同的车。我们尖叫,哭号,大骂,殴打,哀求,吐唾沫。一支枪托插进了我和阿译中间,硬生生把阿译从我手上撬走了。阿译在几个人的手上挣扎和大哭:“别让我一个人死!别让我一个人!”我手足并用地从人裆缝里挣过去抓他,人没抓住,倒被几个人抓住。瞬间我成了一条拔河用的绳子,余治抱着我的腿,张立宪抱着我的腰,我悬在半空,被人来回地拉扯。张立宪发了疯,狗一样地去咬抓住我肩头的手,拖着我一道爬了回来。李冰和小猴猛冲进灯光,李冰抱住了张立宪,小猴抱住了余治,小猴是看我们的,李冰是来带我们的,我玩儿命地要把他们从那俩刽子手手里撕开。但是灯光下看得很清楚,李冰和小猴并没有要把那两人从我们中间撕走的意思,他们只是紧紧地抱着。
李冰说:“回来,回来老张。”小猴也说:“过来,跟我过来。”
我愣了一下,我看着余治在哭泣。张立宪猛力摇着自己的头,他说:“不行,不行。”
李冰说:“师座很想你。”
张立宪还是摇头。那两个家伙只好用强,张立宪死命地抓住了我,我把他的手撕开了,对着他的屁股踢出了我这辈子最有力的一脚。他们俩被拖走了,张立宪在灯影下挣扎着大骂:“死瘸子你个王八蛋!”
“照顾小醉!”踢得太狠,我把自己都闪摔在地上了,我摇摇晃晃地往起爬,冲着他大喊,“你们真他妈的般配!”我不知道他什么反应。唇亡齿寒,失去了张立宪和余治的我立刻便被人摁住了,被人抓手抓脚地抬了起来。克虏伯还凭借他的体重抱着车轮子在抗争,可虞师的力量怕能把南天门也翻了过来。丧门星在跟人玩摔跤,他倒是会点儿功夫,可被一堆人压在身下时还讲个屁功夫。往下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被扔进了车厢,车厢里黑压压的,早坐了几条更黑压压的人影。
车灯还在乱晃,人还在鬼叫,但载我的车已经驶动。我不再挣扎了,两支枪口指在我的头上;我也早已虚脱了,我摊手摊脚地躺在那里——那么就这样了。
我被拖过这片山间的空地,空地的尽头有幢小楼房。我从不知道师部还有这么个地方,不过它也许不属于师部,因为我看不到任何标识,不恭地讲它像个水泥做的长方形棺材,连砖红都看不到,死气沉沉的全是死灰,窗户很少是它的特点。
我被那些孩子拖进那幢房子。凭良心说我不是被推进来或者扔进来的,而是被好好地放在地上,然后他们出去了,关上了门。我看着这个不知道该叫房间还是叫别的什么的所在,它的门是只能从外边开的,关上以后你几乎要找不到门在哪里,连门框都和墙壁是一体的。它没窗户,有一块黑黝黝被铁网隔着的地方也许是通气孔。它有一个发出死白光辉的小灯,那灯着实是很适合太平间的。
除此之外它什么也没有了,一无所有的干净,长两米,高两米,宽两米,瞧久一会儿就会觉得晕眩,因为它立刻混淆了你的空间。我坐了下来,到终点了。
我靠坐在那里,呆滞地瞧着长宽高交会的边线。我还佩着我的勋章,这真是嘲讽,他们没有摘走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勋章。时间停滞了,因为这里的空气有点儿稀薄,让你昏沉的同时又能意识到时间,数时间的同时你不知道你是坐在地板上还是天板上,因为它们都一样,上下左右都一样。
我待在地上,就像躺在自己的棺材里,我的棺材也许会比这里更赏心悦目一点儿,至少……如果我能有的话,希望如此。我傻笑,后来我开始哭。
我拿手指摸索着我的勋章,一点儿一点儿地,一道纹一道纹地,小心翼翼地。
门开了一下子,外边的人都没有进门,他在我身边放下一罐啤酒和一个罐头。
“……什么时候毙我?”我问。那家伙看了看我看不到的地方,免得有人瞧见,然后对我轻微地摇了摇头。门关上了。沉默了很久后我摸索那两个金属罐。
生活每况愈上,它多了咸味和牛肉味。咬很小一口,用漫长的时间让它在嘴里融化,等所有味道消失了再进行漫长的回忆。我发现同一罐牛肉是可以吃出不同味道的,因为时间在流逝。
门开了,除了给我送饭的人,还多了那么几个,看面相该是把我送进这里头的那些小孩。“出来。提审了。”他们说,于是我知道多那几个人来做什么的了,来架我。但我没用他们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被他们押解着,死死捂着自己的眼睛,以免被我一直很想看现在却不想看的阳光刺瞎了眼睛。我终于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了一眼,那一眼已经让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们一直在瞧着我的反应,不阻拦,不帮忙。
“……仗打完了吗?”我问。他们便互相瞧了一眼,后来有个人回了话:“还没看出来。”我就跪下了,在地上连土带草地掬了一捧,把它们捂在脸上。我身后的家伙们便有些感慨:“……你是第二个出来以后还能正常说话的。”
我忙我自己的事情,第一个或第一百万个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可他好像比我这被关了几百年的人更有说话欲:“你不要知道第一个是谁?”
“谁?”我把话尽量缩短,免得耽误了用于呼吸新鲜空气的口鼻。
“你想都想得到啊!”
我摇着头,翕动着鼻翼:“关我屁事。”
他又钦佩又失望地说:“你们团长啊,你们团长。”
“……关我屁事。”
我在那张凳子上坐下,刚才阳光明媚,现在这屋子好像又回到黑夜了,好在它有人,不光有人,还有桌子还有灯。灯的聚光罩口开得很小,照着桌上那堆整齐得不近人情的纸笔和档案资料。人和那天揍死啦死啦的家伙一样,是蓝色的青色的灰色的。
那帮我也不知道该叫军统、蓝衣社或者三青团的家伙们开始问话了,肃静得很,只有纸笔的唰唰声。虞啸卿要学会他们这一套一定早把我们制服了,但这场仗我们也一定打输了。他们问我名字,我张了张嘴,然后就从凳子上往下滑。
他们说:“坐好!亏你还戴着奖章!”我倒是想坐好来着,可最后坐成了跪下。我哭得像个新寡:“我错啦……我有罪!”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后来过来两个人,企图把我重新架回凳子上,但我就是一个劲儿往下出溜。他们换了个有靠背的椅子,好把我担在椅背上,于是我总算是坐在那里了。
他们还要问我姓名,但他们的头儿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诸如此类的麻烦省了吧,反正这人也早已溃了。
于是换了个问话:“你总要对得起你胸口挂的云麾奖章……”我纠正他们,应该是宝鼎。
“你总要对得起你胸口挂的奖章!那就帮我们提供川军团团长龙文章通共的罪行!”他们说。
“……他也不通共啊,这世界上跟他最要好的就是一条狗……”
桌子猛响了一记:“他不通共!他那样作为直接就是共党!”
“……他神经病。”我说。他们的头儿倒来了兴趣要我提供他神经病的证据。
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他……骁勇善战,不怕死,不畏权贵,不计得失……好辩个死理,分对错……老骗子总被他骗得一溜滚,可他倒总被小笨蛋骗得一溜滚……他说他看得见死人!……现在倒不说了,以前说……”
做笔录的气得拿笔头子在稿纸上捣:“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他们的头儿便安抚我:“好好想想你要说的是什么。我们不是要给他再搞一个青天白日勋章。”
我认真地说:“我是说这些东西分开来还好,加在一起就成了个神经病。哪有人要这样苛求自己的……”
做笔录的气得喊:“简直是个神经病!”
我踊跃地同意:“我就说嘛!”
做笔录的喊:“我说的是你!”他的头儿闭着眼睛直摇头,让我好好想,想好再说。
我说:“……几百万的日寇压过来,你想做点儿事,一个人做不来的,说是肉包子都嫌大了,要一群人。这年头想做事的人就分两群,一群姓国,一群就姓共,你不姓国就得姓共……”
做笔录的已经把笔摔了:“这是什么话?!”
他的头儿也急了:“怎么混进军队的?根本就是个败类!你不要以为你戴着个云麾奖章!”听言外之意好了,言外之意大家都懂,我被拖了起来,纸笔也推开了,我被摁在桌上,挣扎着说:“……这个是宝鼎。”
包胶的棍子就扬了起来,这时有人忽然发话。在这儿除了灯座子底下你注意不到别的,那声音从暗地里发出来——“你以为你被关了多久?”
我拼命拧我被人摁着的头,摁我的手放松了些。我看见说话的人,看见唐基。他又问:“你以为你被关了多久的禁闭?”
“我们在炮灰团也关人禁闭,拿石头画了圈子,叫照例又犯了错的迷龙站进去。迷龙就站圈子里亮膀子嘚瑟……”我忽然狠狠吸了吸鼻子,你尽可以胡说八道胡说十六道,但最好不要触到自己触不得的筋。唐基不吭气,看我被摁在那里,伤自己的心。
他又问:“关了多久?你以为?”
“半年?……四个月?……三个月?我脑子有点儿乱。”
“我明白啦。——一个星期,刚关你一个星期。”他看着我在发愣,伸出手,把摁在我头上的手扳开了一只,那其他的自然也就松了。唐基向那些松开手的人保证:“这个人不用审,他是清白的。”他也没忘了给他们下台的话,“小屋里刚出来,脑子糊涂啦。”
那边的头儿悻悻地说:“赚了个云麾,也不要满嘴开火车。”
“是宝……”我算及时住嘴了。唐基拍打着我:“关糊涂啦,糊涂啦。……你跟我来。”我便跟着他出去。
我瞧着山里边的黄昏,每天这个时候由炎热转清凉,最是爽利,让我要糊涂不糊涂装糊涂成了真糊涂的脑袋也清凉了些。唐基站在我身前,用靴子拨弄着一棵草,一向多话的人今天居然不想说话。
“他还没死吗?”我问。
唐基瞧我一眼,叹口气。真不容易,听得到他叹气。
我又说:“当然还没死。死了还收集什么罪证?——我想见他!”
唐基看着我,连诧异都不表示出来,因为我对他着实太亲热了一点儿,而他也实在应该理解,一个人被关了这么久见个人就会亲热,刚才那帮青衣蓝衣只是不理解我孟烦了方式的亲热。
他问我:“贵庚?”
我答非所问:“见不着他,我会死的。”我那么理直气壮,好像我的死有什么威慑力似的。唐基也不挑明了这个,只是心事重重地说:“你们这帮人哪,就是叮在他身上的个蚂蟥,活活就把他吸干了。你们刚放出来都口口声声的,他害的,就是他害的,往下就想见他——像蚊子找人叮。是你们把他害的。”他郁郁地往草丛里走,我忐忑地跟着。今天他是爷爷,有求于人,他便是爷。
他边走边说:“你以为多大的事?”
我便顺着话找音儿:“……没多大的事?”
“天大的事。天塌了一样大的事。让他带着共党的兵和日军决战中原?哈哈,禅达的天快要塌了,砸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把高个子砸塌了,连矮子一起砸死。就这么天大的事。我只想保虞师。”
我不吭气,虞师关我个屁事?
“我很冤枉。”
我不吭气,你冤过窦娥又关我屁事?
“你们都提防我,连林督导都是,觉得我想害你们。你现在追着我走,因为这地方除了我你谁也不认识,你想见你那团座,不外如是。我害你们做什么?你们帮虞师卖命就是帮我卖命。没你们虞师就在南天门消耗殆尽,你们至少把啸卿的升迁提前三年,照他的性情本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力耗尽,束之高阁。”
我不吭气,虽然我很想吭气。
“想说话你就说,不用怕我套你口供。套口供用不着说这种实话。实话只跟用得上的人说,跟你说是因为你有用。现在你比你们团长有用。祸是惹出来了,他不可能保得住,保得住的人比保不住的人有用。”他忽然间有点儿恼火,“我害人了?你们都只管点了火就跑,扔下我在这里能抢出点儿东西就抢出点儿东西。你们只管直着脖子要你们的公道,船都快被你们搞翻了!我害了谁?姓唐的这辈子没起过害人心,我拿在老家跟你一般大的儿子赌誓,我要害了人叫他现在就横死!”
我听得打了个突:“您别拿那个赌誓。”
唐基气急了,反倒笑了,笑了笑就又没表情了:“啸卿要保你们,你们是除了你那团长的你们。你们团长他用不起,也保不住。他还是想给你川军团,我跟你说的是实话,因为你是聪明人。”
“……聪明人就是识相的人,我的团长不是个识相的人。”
“我不逼你,就是跟你商量,因为跟聪明人商量比什么都有用。啸卿惜才,惜才如命,他相信给你个美装团,假以时日你就是你们团长。”
“能抢出点儿什么就是什么……您好意。”
“好意恶意由得你说,我只告诉你这笔账已经细细算过,能抢出来的一个不会落下。你那团长点的火,他现在就是救火的水,他肯定是被枪决,枪决他之前虞师得想法子从这场乱子里脱身——就是说,他必须是一个窝藏已久被逮到的共党,不是自己人……”他看起来很疲倦,也是,这些天他一定操碎了脑筋,“我还得从虞师找人来行刑。”
“要我行刑?”我问。
“我没心编戏码,啸卿也不想这任团长是干掉了上任的人。我另请高明,你也省省心——可你知道怎么做?”
我沉默,我知道怎么做,可是我沉默。
“你帮不帮他盖着,他都供了个落流水,”唐基说,“他说他二十岁上就是共党,存着心就是拉了这个团要哗变,只是功败垂成,被虞师座铁腕压制……”
“……可能吗?!可能吗?!十五年前有个屁的川军团?十五年前我才十岁!十五年前……”
“喊什么?……所以我们改成了三十岁,五年前比较对数。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他不想你们去打他觉得不该打的仗,又不想害你们吃牢饭。那又如何?……你那样看着我干什么?他与共党有染?多少人与日寇都有染,何况本来一家的共党?可就他没半点儿相干。活生生的共党我都还认得那么三四个,他认得几个?你没说错,这年头想做点儿事的人不姓国就姓共。那又如何?……别那么看着我,我没空愤世嫉俗。”
我便低了头,既然能说不能说的都已被他说尽。
“你枪口指错了人,把我当敌人。我晓得,你们和啸卿一样,都是年轻人,干柴烈火,干柴划根火就能着,可你们叫奇迹——我见得可比你们多。你那团长说他是天才,我看他是不安天命的天才。拾他的牙慧,我也是天才,让你们过得舒服点儿的天才。画鲜和彩虹是不会出事的,那我们何不做做英雄?”
我只好瞪着他发呆,而他怪滑稽地冲我挤挤眼,蛮可亲的。“年纪大的人是不会愤世嫉俗,可还会玩世不恭。瞧着我干什么?”他给自己叼了根烟,划了根火柴,可又不点,“茹毛饮血的时候看着这火头就会说是神仙,我不过是知道它有硫黄硝药,柴碰上火自然就会烧起来,我不会大惊小怪。烧得怎么样都有个灭的时候。”
我呆呆地看着周围的山,我很有从这里一头跳下去的企图。唐基点上了烟,把那根烧得只剩灰梗的火柴扔在我的身前,它迅速灭成了一道肉眼难寻的青烟。
阿译在审讯人员的配合下把我都几乎忘掉的琐事一桩一桩地倒出来,证明死啦死啦有通共嫌疑。早死在西岸的小家伙该觉得荣幸了,连外围都数不上的小死鬼居然被算作派来瓦解党国阵营的核心。我们的炮手克虏伯居然同意做行刑队的一员。
我不愤恨他们做的一切,因为火烧完了,该灭了,要他死不用这么麻烦,搞这些麻烦只为了虞师的澄清。我不用为死者伤悲,只是为我们自己心碎。
我也选择被唐基抢出来,就是说我做了第三个出卖死啦死啦的人。他早已出卖了自己,为了不出卖自己。剩下的几天我尽力不去想起他,可声称在救我的人一再逼我想起他。我们都没作任何夸大,可记录这些的人一定会把它夸大。
桌子那边的问我死啦死啦一个人怎可能把我拖过几华里的前沿再泅过怒江,难道没有人帮忙吗?到底死啦死啦和赤匪有没有接触?他们要我说老实话。于是我便想起我在濒死之际所看见的一切,我在天上、在云端,我看见江滩边如刀的砾石上一个活人背着一个死人在爬行。
桌子那边的问我哭什么,我说:“……我也在想……怎么可能。”
我恹恹地被两个持枪者从空地上押送穿过,他们的押送到我们来时的那条山道边截止。我得救了,我被抢出来了——谢谢唐基。他们向我挥着手:“走吧。走吧。”但是我站在那里,看着那栋棺材似的小楼要求见副师座。他们说副师座不在,但我还是赖在那里不走,他们推着我,搡着我。
我呆呆望着那栋小楼。我知道我的袍泽弟兄,甚至还包括我的团长,都在这里,只是我一个也见不着。我们都迷失在这个又单调又复杂的灰色怪物里。
后来李冰跑了过来,他是直冲我跑过来的,于是那两位住了手。李冰对我说:“副师座让你去禅达师部报到。”那就是说唐基根本就在这里,不过那两位睁眼说瞎话的一点儿不见赧然。他又说:“你会被闲置一段时间,过过这段风头。副师座说你不用着急。”我不着急。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让我见死啦死啦。
“六七天。师座说的。”他说。我怪不信任地看看他。李冰冲我挥着手,倒是客气得很,也许他也知道头头脑脑们为我安置的将来。他催我:“去师部吧。副师座说你现在不合适到处走动。”
那我不走也得走了,我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他们一直在看着我,他们也知道我恋恋不舍的绝对不是他们。
我攀越山脊,发现这叫我没齿难忘的地方原来深藏于山中。我错开了那仅可容一车通行的小道,下望着被绿色滇边掩映的禅达。
再做一次逃兵怎么样?我一边想着一边对自己发笑。有三个地方可以去,师部、父母家、小醉那儿。三个地方都不想去,最不想去的是师部,无需理由。父母家也是迷龙家……小醉那儿?但我如何向只见过白天的人描述黑夜。我自顾自地走着,没有方向也无需方向。
往哪个方向你都是下山,下山你便到了禅达。我站在禅达的街头,这座城市目睹了战争,就像目睹来了就总要去的雨季,而我现在目睹着它——除了三三两两我的同类,这里剩下的战争痕迹实在不多了,连那些曾经害死了迷龙的高炮也拉走了。
我摸索着我的口袋,好在抓我们关我们的人都是胸怀大志的,对我口袋里那点儿财帛全无兴趣,那几个可怜的小钱还在。于是我从我看着的摊担边走开时,买了一盒火柴。我试着划它,我觉得我快要没得救了,手一拿到火柴盒还是抖,后来我干脆就看着一根火柴,看着我的手抖,而旁边过路的百姓就只好诧异地看我……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佩戴着宝鼎和忠勇勋章的人在路边瞪着根火柴卖呆?
后来我再抬头时看见张立宪,他带一种和我异曲同工的呆滞表情从路那边晃了过来。我们同时看见对方,他愣了一下便从眼里给我看彻底的蔑视和仇恨,好吧好吧,投以桃报以李,投以枪报以矛,我以冷漠回报。
懒得去理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心思,我拐进了巷子。他倒好,比我更早地拐进了另一条巷子。我在空空落落的巷子里走了两步,然后猛然想起了什么,这里的巷子都是互通的,我开始小跑起来,想赶在先把他截住。没见个鬼影子。我便换了个方向。后来张立宪从我刚出来的巷口钻出来,他也在追我,我们在巷子里像迷宫里的老鼠一样错过,后来又像迷宫里的老鼠一样撞上,撞上的时候我们把彼此都吓了一跳。我们退了两步,瞪了一眼,得,又是彼此一副不顺气得很的表情。
我瞪着他,我知道世界上像死啦死啦那样经得住别人瞪的人并不多,尤其是这小子一脸亏心样。
他说:“你瞪什么?我戳爆你的乌珠子!”我凑过去给他戳。张立宪最后只好把我推开,说:“离我远点儿!你近得让我恶心!谁做了亏心事谁自己知道!反正我又没去找小醉!”
这回我真急了,这不是靠他远近的问题。我撕巴着他:“你他妈怎么不去?她会急死!”
“她急的是你又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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