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2/2)
“……这样想你就永远不要去了!拿出点儿汉子气来,凭你个烂脸少校女人还多的是!”
“我等你死了再去!”他说。
我愣了一下,然后开始笑,我刚笑就被他一个耳光飞过来给抽没了。我还手,他倒也没躲,也是挨着。我问他想干什么,他说追我就是为了打我,说完又给我一下,于是我又还,他倒也还挨着。
我问他:“你凭什么?你现在是炮灰团的还是特务营的?”他迅速黯然下来,说不知道。
“那你就只是个逃兵。”我说。他于是又给我当胸一拳,重也不重,只是烦人,烦得我都懒得还手了。我问他:“你烦不烦啊?”
张立宪呼哧地喘着气,狠狠地瞪着我,说:“我是逃兵,我打叛徒。”
“五十步打一百步。”
“对,五十步就打一百步。”他恨恨的,恨到后来冲我嚷嚷起来,“你让我去找小醉不就是想我给你报个信?现在怎么报?我告诉她姓孟的连里子带面子连朋友带上司全卖了,做了叛徒?!”
我愣了一下,现在我像他一样,黯然了起来:“明白了……顺便问一句,他什么时候死?”
“后天!后天早上!你觉得荣幸吗?”
“……我就知道。”我说。
“知道什么?还有什么你知道又没说的?”张立宪喊道,“他是共党?打南天门是他分化我军内部的阴谋?他妈的,那三十八天我就是个日本萝卜头!”
“少安毋躁。我说的我就知道有人就没打算让我见他,有人只是想要我安分点儿……有人就是这样的人。”
张立宪骂道:“你奶奶的少安毋躁!你婆婆妈妈地扯什么鬼?”
“我是叛徒。如果我什么也不说,他是不是后天就不会死?”我说。
就算恼怒成这样的张立宪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当所有人都出脱清的时候,也就是我那团长死的时候。他便无力了起来,轻轻地把我推开,走上他的来路。我跟在后边,恳求他:“帮个忙让我见他。”
张立宪也为难,他出来后没有一个人看他的脸色是对的。我让他去跟虞啸卿讨饶,虞啸卿肯定一直等着他去讨饶呢。说这话的时候,我相信耳光很快又要降临在我脸上了,这回我准备挨着,并且绝不还手,但他最后愣了半天,没动手,而是喃喃地说:“……我不是叛徒。”
“我们打这场仗,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的人,也不是叛徒。”
他很想愤怒,但最大的愤怒都已经过去了,于是他只好茫然:“……你都把他卖了,还见他做什么?”
“我卖了他,心里过意不去。我想死他跟前。我死了,你就可以去见小醉了。”
他当然不会信,何况我脸上还泛着笑纹。但他又往前走的时候表情就变得温和起来。我死乞白赖地跟着。我跟他是同命之人,一见他我就知道他现在和我一样,晾着,避风头,被唐基抢救出的财产之一。我很缺德,那是真的,我必须勾起他心里的柔和,而他现在想着小醉。
就像迷龙死去的前夜那样,我又戳在那里,看着张立宪在我身前走马灯似的问人。这回比上回来得更加孤单,因为没有了死啦死啦和余治。
见死啦死啦,不是件容易事,其实是难于登天,我宁可人说起他像说瘟疫,可他们比那样更擅长让我绝望——那些人不是不知道我的团长是谁,就是说他去西线打仗了。我的团长好像随着禅达的热气一道儿蒸发了。
我让张立宪问虞啸卿去哪儿了。他也许永远不会适应我们永远直呼虞啸卿其名,但这是小节,他发问:“师座去哪儿了?”被他问话的两个人各执一词:“去西线啦!早去西线啦!”“去军部啦!听说有大变动!”
转过脸来的张立宪脸上尽是乌云,他总算学会了小声:“……胡柴……我今儿早上还远远看见他的。”
我们离开,换下家去问,继续我们的奔波。
我们两个家伙精疲力竭地进来,这是张立宪在师部的小窝,就那两张铺来看,曾经是两个人住的,但它空荡得就像半个人住的。空房子通常不显乱,可这里有个空且乱的例外,就屋里乱扔放的那些陈年杂物和近来刚有的一些起码生活用品来看,张立宪恐怕就没把这当作住处而是杂物间,只是最近他虎落平阳。
张立宪进来了就开始忙,给我们早已空空的肚子里着落点儿食物。我打量着这房间,今晚我得在这里休憩。我问另一张床是谁住的,张立宪没说话,只是粗暴地撕扯野战口粮的包装。我很快就后悔了,因为我也看出来是谁了,屋角扔着一具被砸坏了的手风琴,墙上挂了一套焦煳的防火服,桌上有一副还是我捡了给他的破眼镜……我想起一个狗熊一样拱在我们中间烧人的家伙来。
张立宪试图从水瓶里倒出些热水来,不但没有热的,连里边的陈水都刚够个瓶底子,他出去找人要了。我把那些东西搜罗起来,手风琴、防火服、眼镜,我把它们抱了一堆,在屋里寻一些汽油之类的东西,没有,可我在张立宪的床头找到几瓶酒,有几个瓶子已经索性是空了。我算知道他怎么那么委靡不振的了,当然,酒只是外因。
我把那些东西扔在地上,把酒倒在上边。我仍然划不着我的火柴,好在旁边有个人叼着烟过路。我迎上去,说:“借个火。”
那家伙把烟头递给我,看着我在他的烟头上对着了火柴,我把烟再还给他时,他已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了。管不了那许多,我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火苗,用它点燃了何书光的遗物。蓝色的火焰冒起,然后是橡胶、塑料和木头被燃着了的红色火焰,冒着很大的黑烟。我翻弄着它们,让它们燃得更彻底一点儿。
我听见我身后的碎裂声,张立宪冲过来时已经摔掉了手上的水瓶,他没有揍我——这真是让我意外——他根本不吭气,只是跪在地上着了狂地扒拉火焰,企图从那里边抢出些什么。我想把他拉回来,他动手了,狠狠地打了我的肚子。
我借过火的家伙摔了他的烟,冲过来帮忙,让我意外的是,他帮的是我——我们一起把张立宪拖离火堆。那家伙表示着满意:“可算有人干这事啦。我们还以为他要给小何陪葬了,谁动他就打。”
张立宪挣扎,我们揪着他,他就拿脚后跟猛蹬我们的膝弯:“叛徒!你们全是叛徒!”
“没跟你想到一块儿去就是叛徒?你可算成啦!你可算做成了虞啸卿!”我说。
那小子愣了一下,猛挣,几乎挣脱了我们。
“这不是南天门!你周围没有死人!我们不是叛徒,你也不是逃兵!你就是这里的,你不过是回家!回家做出这么个绝门绝户的死相做什么?!”我骂他。他说他不是这里的了,我就接着骂:“那你是哪里的?!你死乞白赖贴着我们干什么?我们都死啦!灭啦!你别来烦我们死人!你对哪里不满意你就不是哪里的!那你就不是你爹妈生的!你对这国家不满意你去做日本人——号什么丧?做事啊!”
张立宪更大声地对我吼了回来:“做什么?!”
“烧了小何,好好过你的日子!”
他愣在那儿,我们都很哑然,过一会儿他不那么粗暴地挣了一挣。“放开我。”他说。于是我们放开了他。
他再没去往火堆上扑,而是就地坐下,看着火堆。一会儿拉他的那家伙也觉得插不进我们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他也走了,临走时在我们身边放下几根烟。
“你不要让我。”过了一会儿张立宪说。
“……让什么?”
他便小心翼翼地说那两个字:“小醉。”
我心里痛了一下,然后可劲儿表示我的不屑:“谁让你?你不过是条跟在她屁股后边摇尾巴的小狗,她好心才哄哄你。”
他凶狠地看了我一眼:“你把那几个字给我吃回去!”
我嘿嘿地笑:“对不住,我发誓不吃狗肉啦。”
“谁跟你翻那笔烂账,我说的是那几个字,你说身后。”
我没搞明白,我得照他的意思说一遍才大概明白:“……你是跟在她身后摇着尾巴的小狗?……有啥不同吗?”
张立宪点了点头:“嗯,不要那么粗鄙。”
“……因为事关小醉?”
他掉了头看着火堆,不吭气了,我笑得只好滚在地上捶地。张立宪也不理我,看着火光。虞啸卿、小何、小醉都能让他温和,现在三到其二,你就想象不出他刚才的暴戾。我真服了他了。他看着火,不吭气。我便看着星空,禅达的星空总是很漂亮,我叹了口气。后来我看着一颗流星从天上划过,它提醒了我:后天枪决已经变成明天枪决了。
张立宪再也坐不住,我都能感觉到他那种从丹田里涌起来的焦急。我问他虞啸卿平时在禅达有什么地方必去不可的。他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我跟他解释:“人就拿自己不当动物。动物都有个地方恋栈不去,比方说狗肉现在准就在收容站里外乱转,等着我们回去。”
张立宪明白了,发了会子怔,指了我们视野里的一座山头:“……只要在禅达,他每天都去那上头练刀。”
“……闻鸡起舞?”我说。
张立宪有点儿赧然,他当然明白我那一脸不怀好意的微笑:“……练砍人,练刀。”
虞啸卿是独自一个,直接把车开上了山顶,换个人非把车开上这样陡峭的山顶怕是吃饱了撑的,可那家伙倒是一脸淡然必然的表情。他练刀的时候不要什么披挂,就是一件白衬衣,把车熄了火,从身边拿起他的刀。那家伙下了车,脸上有和我们这些人类似的表情,懵懂加上了寂寥,好像很想跟人说又绝不会跟任何人说。
枝丛后有处泉眼,那家伙拿了块洗脸都嫌干净的白巾蘸了水,找了个树墩子坐下开始擦他的刀。那布巾大概每回都是一次性使用的,他刀擦得差不多了便把布一甩,迎风一刀劈了过去,做了他第一刀的靶子。然后他开始一刀一刀地练他的砍、劈、刺、挥、夺,难看得要死,也没个架子,因为全是用来砍人的招,感觉那家伙拿刀把子和刀背都能把人给分了似的,看到后来你就不由得要为那把刀从未能专心砍过日本人而遗憾。
后来他停了,摘了张沾满露水的叶子,又擦他的刀,一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腔调说:“出来。”于是张立宪被我从枝丛里推了出来,虞啸卿毫不诧异地看着他,倒像菩提老祖看见只被他点化了的猢狲:“原来你还记得这地方?”
张立宪难堪得要死,难堪得期期艾艾的:“……还有一个,师座。”
虞啸卿看着我现身,本来平淡的神情也变得不好看。显然的,接受我这个草包是一回事,而我在他们的私人之地出现又是另一回事,何况我也有着这样的表情:其实我们俩谁也不想看见谁。
“我想见我团长。”我说。
张立宪纠正我:“我们。”
虞啸卿只是想着多半是跟这个八竿子不着边的事,慢慢把刀收回鞘里。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我又说。
“我们。”张立宪说。
我提醒虞啸卿:“您的刀还没干,那样就放回去要生锈的。”他扫了我一眼,我赶紧强调,“他临走时我想送送。”
“我们。”张立宪又纠正我。
“答应我这事,这一百多斤卖给您了。他死了以后您让我做什么就是什么。”我对虞啸卿说。
“我也是。”张立宪跟着我说。我让他闭嘴。
虞啸卿说:“你们都闭嘴。”然后他转了身,上他的车,发动他的车。我和张立宪有点儿不约而同,我拦在他的车前,张立宪抓住了车尾,现在虞啸卿要把车开走就只能横着开了。虞啸卿便瞪了我又瞪张立宪,我不知道这马前张保马后王横的哪一个更让他恼火。他说:“你高估了你自己。你以为你那一百多斤凭什么能自由自在地站在这里?”他看了张立宪,“还有你,你现在自由自在,一批批的人冲上去血沥疆场,你现在是自由自在还是生甘堕落?”
张立宪便大叫起撞天冤来:“我想去啊!”
虞啸卿现在是心乱如麻的里,河东狮吼的表:“给我让开!”他直接就踩油门了,得,说玩儿命谁玩得过他呀。我和张立宪踩了电门一样地跳开,那家伙直接把车照山路下扎。
我大叫一声:“虞啸卿!”
车啪的一脚便踩灭了,虞啸卿从车上站了起来,两只眼睛冒着火——好极了,我宁可一个加强连的张立宪来揍我,也不要这个踩扁了我都不用挽袖子的家伙。
我硬挺着说:“小太爷自由自在站在这里,凭的是如果三步量完一个死人,我的团长带着我走了九千步!我现在走到了头,只想看见他的尸体!这个命是你给的,你订的,你要还有一点儿慈悲,就给我看个头尾!你让我看了人这么活,你让我看人怎么死!”
火气慢慢地熄灭,就像车声慢慢地熄灭。
我接着说:“你知道他干吗那么做的!你跟他是一样的人!你们十年磨剑不是为了去砍一帮红头叫子,要砍叫子咱们把禅达城屠了还省点儿脚程!”
火气已经熄灭,车上的那家伙轻微地摇了摇头。
“你没去看过他,是不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也就是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不是?你很想去看他,比我们加一块儿还想,是不是?可你不敢去看他,是不是?”
他慢慢地坐下,发动他的车。他的车发动不起来,我不懂开车,可就他那样子,我猜他心乱得根本找不到点。
“你心里称他为兄长,你的兄长要死了,因为你给过他希望。你要是恶人倒好了,可你不恶,你才能给他希望。现在你至少不该在这里劈空气,你至少该亲手去把他的希望了结,至少不是光给一发子弹。”
虞啸卿喃喃地说:“……我从来没想过给他一发子弹。”
“他是你唯一看得上眼的人,你给了他你最看重的东西。你的甘泉,他的砒霜。”
虞啸卿低着头。即使在我们十几个人泅渡过怒江时,他脸上也没有现在这样的懊悔神情,说实在的,如果他那时候有现在的神情,我们那时便已经把他原谅。
太阳已经落了山,而今天早上我们看着它上了山,我和张立宪傻子一样地站在门外,站在没了虞啸卿的那辆空车旁。一个司机泥菩萨一般坐在车上候命,候命不妨碍他和我们大眼瞪小眼。
“……他到底去不去?”我问。
张立宪一脸复杂地瞧了瞧我,他很想问我一样的话,可又还得维护他已经维护了多年的东西:“……他说了去就一定会去。”
虞啸卿总算是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了,站在门里,军装笔挺,大步流星——犯了犹豫也是大步流星——他看了我们一眼,大步流星地倒又犹豫了回去。
“……他又要去哪里?”我问。
张立宪替师座找理由:“……去换衣服。”
“……一小时前他这么活闪婆似的闪出来闪出去你也说他换衣服——难道要换燕尾服?”
“军人的仪表又岂是那些灯红酒绿的着装可以比的?”
我就瞧着虞啸卿一边又大步流星地闪出来,一边往腰上佩着另外一支枪。
我说:“他没换衣服。他不要再闪回去了。我就怕他说一声,呸,不去了。”
张立宪说:“他说了去就一定会去……而且他换了枪。”这他不说我也知道,虞啸卿往腰上佩的那支是死啦死啦送他的南部,俗称王八盒子。也许他是刻意地不看我们,直快到我们身前他才看了那么一眼,我从没见他这么犹豫过,眼神也从没这么发虚过——他用他发虚的眼睛看天色。“……天色还早?”他问的大概是自己,转身又想回了,“我再办几桩公务。”
张立宪嘴上一直跟我过不去,心里可来得急:“师座,全是山路,我们开车过去比步程也快不了多少。”
虞啸卿就站住了,给我们看一个背影,我们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好,看一个一向刚强的人现在这个样子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我催促:“师座,太阳已经下山了,太阳再上来的时候就要处决。”
虞啸卿于是转了身,又是那样犹犹豫豫兼之大步流星地,说:“走。”
张立宪几乎是扑向方向盘,熟练地把住。他等着,我也等着,总不好给虞啸卿安排座儿,只能等他自己就座——虞啸卿一屁股坐上了副驾驶座,那我便顺理成章地去了后座。我没法不注意到张立宪等虞啸卿完全坐稳才发动,好像他后脑生了眼睛。虞啸卿轻声地说:“唐副师座又不在,开那么稳做什么?”
于是张立宪以虞啸卿的方式开始行驶,虞啸卿的方式就是一匹铁制的野马,随便提个速都在发出机械的咆哮。我坐在他们俩身后觉得自己很多余。虞啸卿在发呆,张立宪有时偷看他一眼,从小何死后我就再没见过他如现在这般地抖擞。
和小醉厮混是他的狂想,为虞啸卿开车是他的幸福。四川佬痛苦得只想把头劈成两个,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儿小事会让他如此愉悦。
这事上张立宪并没说谎,山路行车除了省点儿脚力,比步行并快不了多少。繁星如尘,我们仍在林道里颠簸。虞啸卿不说话,从上车之后就不说话,就是一只手扣在枪套上端坐着,让人觉得车上载着的是一尊蜡像,而且他不说话,我们就都不好说话。
我问他:“您要拿那支枪打死他吗?”
虞啸卿很谨慎,甚至要先想想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不,专门有行刑队。”
“那真奢侈。”我说。
“……什么意思?”
“我们从来都是被流弹打死,从来不会有人穿得整整齐齐的,排着队,等在那里就为了打死你。”
虞啸卿回了头看看我是不是在嘲讽,于是看见我的一脸天真:“真的,你该用那支枪打死他的,很合适。那支枪当时就被日本人一下杵他脑门上了,我就在旁边,那发臭弹他一直就挂脖子上了。这么多该死的时候他都没死,我看他就该着被这支枪打死。”
虞啸卿阴晴不定地看了我半晌,居然没有震怒,转过身去,愣了一会儿说:“烟。”
张立宪也愣了一下:“……我也不抽烟。”
“放屁,你最近一直在酗酒度日,有酒自然有烟。”
张立宪就服服帖帖地苦笑,放慢了车速,从口袋里掏出几根皱巴巴的烟,那还是昨天那位师部军官给我们的。虞啸卿把它叼在嘴上,但他们两人都没火,虞啸卿又阴晴不定地看着我。我总是有火柴的,我掏出来,那家伙也不接,只是把烟凑近了些,我唰唰地划,一如既往,火柴到了我手上就会划不着。
虞啸卿奇怪地看着我,主要是我发抖的手。我解释:“汗湿了,划不着。”
他没好气地拿了过去,嚓嚓地划了几根,确实划不着,那盒火柴已经不知道在我手上辗转多久了,磷面都是软的。虞啸卿就只好叼着根点不上火的烟。
张立宪一边打小报告一边质问我:“他没事儿总玩火柴。——孟烦了,你干吗总玩火柴?”
我靠在座位上,看着枝叶间出没的星空,说:“……我还总玩自己的瘸腿。”
我们又回到了这片审讯之地。夜已经深了,这地方看起来几乎没有人烟,它的窗户严实得几乎连灯光也透不出来,但我们刚在黑地里把车停下,便立刻听到拉枪栓的声音:“口令!”
虞啸卿沉着脸下车:“西进。”
那几个暗哨便立刻现形了,带着一脸惶恐,无论如何他们也没做好准备吆喝一个权压东西两岸的现任上峰。
虞啸卿尽着军人本分还了个礼,这是仅有的回应。我们跟在他后边,走向那个棺材楼的大门。层层岗哨,层层岗哨,而且都是明暗两重的加哨,倒好像这里关的是一个能颠覆国家的人物。
我无法不去望空地边新竖起的一根桩子,两米多高,上边还有试射留下的枪眼。桩子下用白粉画着犯人站位的圈,十多米外画着刽子手站的横线,几个小时后死啦死啦将在这里被射穿——如果不出现奇迹。
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廊又长又窄,像棺材楼的外观一样不近人情。仍然是层层的岗哨层层的岗哨,每道哨看见他们的师座都是猛地挺身敬礼,但我要想靠看岗哨的位置来判断死啦死啦关在哪里,恐怕是门儿都没有的事。
虞啸卿终于在一扇铁门边站定了,门上连气窗也没有。这里又是双岗。他瞧着那两位岗哨,那两位倒没用他开口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副师座说……”
虞啸卿的脸色本来就不好看,现在就变得更不好看,于是一位岗哨讪讪地将门打开。虞啸卿推开门,说:“不要进来。”他说的不是我们而是哨兵,于是我们跟着进去。
(本章完)